旧事

    一路从暗处走来,云暄在掀帘进门时下意识眯起双眼。

    而一片灯火通明中,端王妃正斜倚在矮榻上,掌中把玩着一枝羽箭。

    一双流转美目朝她望来,眼中却毫无靡靡之意,只有暗含锋利的审视。

    云暄上前几步站定,屈膝垂眼规规矩矩行了礼:“云暄见过端王妃,今日幸得王妃出手相助,云暄斗胆前来拜谢。”

    此时那个为她引路的丫鬟已是将食盒打开奉于端王妃手旁,端王妃看着云暄微微弯起双眸,指尖轻点那一个个整整齐齐摆在食盒中的枣花酥。

    “枣花酥。”端王妃笑吟吟地说了这么句,抬手捻出一块端详片刻道,“虽燕京少有却并不贵重,但恰好能合我这个千里迢迢从燕北赶过来的人的口味,你倒是个会花心思的。”

    “嗯,甜的。”端王妃咬了一小口,状似漫不经心道。

    站在下方的云暄却心下有些惴惴,她能感到端王妃不似表现出的这般笑意温和,甚至是对她有些不喜的。

    摸不准对方的心思,云暄不敢贸然交出那封信,只能将话题有意往林氏身上引,以作试探:“回王妃的话,这枣花酥是家中娘亲所喜,云暄不过借花献佛,何谈花什么心思。”

    端王妃只用了一块便放下手,闻言眸光一闪却是问道:“你叫云暄?”

    云暄一怔。

    虽不明为何此刻提到她的名姓,云暄还是顺着话应道:“是。”

    这次端王妃沉默了半晌,眼底倏忽闪过的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只见端王妃轻轻阖了下眼,末了睁开眼径直道:“婉儿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云暄一惊。

    婉字是娘亲的闺名。

    端王妃却已是挑起嘴角轻轻一笑:“你总不会要告诉我大晚上只为来送这盒子枣花酥吧。”

    云暄垂下眼默然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面上已是换了极为严肃的正色。

    将那封娘亲亲手所书的信笺从怀中取出,云暄双手捧着至于上方,俯身行了正式的大礼。

    “娘亲有言,昔年虹水之约,当还做数。”

    掌心的信笺微微一动,云暄微微抬眼。

    端王妃此时已是拿过了那封信,指尖摩挲着那朵绘在封口处的梨花微微有些出神。

    “虹水之约啊……”端王妃略显低落的声线轻轻散在空中。

    云暄喉间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腰背却仍挺得笔直。

    却见端王妃并未立刻拆开那封信笺,反而捻着一角晃了晃,看向云暄道:“这封信你就没想到看过?”

    云暄摇了摇头:“自是想到过。”

    “哦?那为何不看。”端王妃坐回榻上,目光却未曾有半刻离开过云暄面上。

    云暄垂下眼,似是理所当然道:“娘亲所托,云暄不可擅专。云暄可以问,可以查,却唯独不可私自拆信辜负娘亲的信任。”

    端王妃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叹道:“你这个认死理的性子,倒是跟婉儿像了个十成十。”

    云暄微微一愣,端王妃的语气中满是无奈与怀念。

    然而下一刻,端王妃的声音已是严肃起来:“你是婉儿的女儿,依你猜测,婉儿这封信是要同我说什么。”

    端王妃并未拆信却对信中内容似有所觉,那娘亲所托之事必定同那个端王妃知晓,母亲知晓,而她却不知晓的“虹水之约”有关。

    想起娘亲将信交予她时面上的神情,那时不安的猜测再次浮上心头。

    林家之事便是端王插手也是不易。

    娘亲是在为她寻条退路。

    云暄面色霎时苍白起来,她咬着下唇并不答端王妃的话,而是额头触地振声道:“云暄斗胆,求王妃救我林家!”

    她看不见端王妃此时的神情,却听得那声线中的笑意已是冷了下来。

    “你是云家女。”

    云暄直起身来抬眼直直看向眼中锋芒毕露的端王妃道:“正因我是云家女。”

    “可娘亲姓林。”

    端王妃看着眼前面色发白声线隐有哽咽的姑娘,知道她已是明白了一切,终是放缓了面色:“不枉婉儿将你在这吃人的京城拉扯大。”

    “你也知晓婉儿与你不同,儿时是同林将军一起生活在孟州的,十五岁那年我为逃婚离家出走,想去孟州一睹赫赫有名的赤虎军的风采,正巧撞上在军营帮忙的婉儿。”端王妃的双眸中此时流露出一点真切的温柔笑意,“我与婉儿同岁,又志趣相投,便渐渐熟识起来。”

    云暄闻言,一时竟不知为端王妃的逃婚之举感到吃惊,还是为娘亲这般大家闺秀的标杆竟会在军营帮忙感到诧异。

    “婉儿那时虽性子有些冷,但逗起来还是会笑的,并非一板一眼的无趣之人。”似是知道云暄在想什么,端王妃将那只羽箭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婉儿可是林将军之女,会骑术懂射艺,可不是京城那帮子风吹就能倒的病秧子能比的。”

    自云暄记事起,娘亲就是很少笑过,说话做事也同燕京其他世家夫人无甚区别,可端王妃的话,却叫她依稀窥见当年娘亲恣意无忧的时光。

    这京城到底是将娘亲磋磨成这般模样。

    她更不愿让娘亲困死于此。

    “孟州城外有条不知名的河,只有在雨后才会短暂出现,因会在阳光下显出些斑斓色彩来,我同婉儿便给它起了个名儿叫虹水。”端王妃接着道,言辞间是满满的怀念之意,“那时我们常掐着点儿去虹水岸上看风景,婉儿看着水底映着的晴日,还说今后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便起名叫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

    暄者,暖也。

    原来这才是端王妃会在意她的名字的缘由。

    暖烘烘的热意涌上心头,云暄一时竟有些想要落泪。

    “我当时还打趣她,若是她的孩子起名暄,那我今后若是有了孩子得叫冰块了,正好到时候将她家的小太阳抱回家。”端王妃倏然合握掌心攥紧了那支羽箭,“然而后来皇上以体恤之名将林家迁至京城,婉儿离了孟州,我也回到家中,这虹水之约终成了一纸笑谈。”

    端王世子小她两岁,正是出自端王妃膝下。

    云暄张了张口。

    她不能将娘亲一个人留在云府后院。

    云暄正有些惶然,却见端王妃冷眼向她望来:“你是云家女,我本确是不喜你。”

    眼睫一颤,云暄哑然。

    端王妃既然同娘亲交好,那定是不会对云家有什么好感。

    而她毕竟姓云。

    “可你的性子确是同当年的婉儿有几分相像。”端王妃一改慵懒倚靠的姿势,从榻上坐直起身,周身气势摄人,“我了解婉儿,她总是将重视之人护得太好,可我瞧你是个聪慧的。”

    端王妃一步步走下榻来。

    “林家之事非是人祸,而是天灾,即便如此,你也要救吗?”

    那微微咬重的“天”之一字意味不明而喻。

    云暄猛然抬头。

    端王妃静静看着她道:“我非是不能允你嫁入端王府,但这并非你想要的,不是吗?”

    云暄背上冷汗尽湿。

    她又想起外祖父那句沉重的感慨。

    当权者轻民,为官者重权,燕京的天,不会晴朗太久了。

    看着云暄眼底强自压下的轻颤,端王妃突然道:“你觉得燕京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云暄此时已是在震惊下思维有些凝滞,只下意识摇了摇头。

    端王妃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那你知道如今燕北又是何种水深火热之状?”

    于是云暄连摇头的动作都顿住。

    “腥风血雨也吹不散这燕京的软红千丈。”端王妃将那只箭塞进云暄掌心,“到那时,只会比今日高台之上的景象更为惨烈。”

    高台之上,徐明霁。

    云暄握着羽箭正有些意外,就听得端王妃道:“徐明霁此人态度暧昧不明,而林将军又在他手中,我听闻他有意同云家结亲,云暄,你要将箭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决定箭的去向。”

    云暄指尖一颤。

    她想说徐明霁求娶的是云锦而非是她,却见端王妃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眯起双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云暄,据我所知,他求娶的,从来都是云家嫡女。”

    云暄瞳孔一缩,手中羽箭猝然落地。

    “这枣花酥味道不错,我很喜欢。”端王妃笑盈盈道。

    直至被端王妃的贴身丫鬟客客气气地送出帐篷外,云暄才被这寒凉秋夜激得回过神来。

    端王妃今夜所言,实在叫她不敢细想。

    而此时帐篷中的端王妃凝视着那朵梨花低声道:“婉儿,我确有私心,但你我当年已是为婚约所累,云暄不该再如此。”

    ……

    不知是端王妃显而易见的不臣之心叫她怕点,还是眼下燕北边境处的岌岌可危叫她怕点,云暄脑中思绪一团乱麻,然而端王妃那句“云家嫡女”仍不断从一片繁杂中露出头来。

    徐明霁究竟是何意呢?

    她的披风用在了云锦身上,身上这件还是出门前端王妃亲手为她系上的。

    云暄伸手拉了拉系带,再抬眼时,刚才所思之人竟是已经立于面前不远处。

    可她明明已经送出了信笺。

    云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被人上前欺身扼住了手腕。

    于是那双眼瞳中的灼灼怒意便从暗处坦露于清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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