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最后一天,是除夕。
我早上起来,在大堂吃了几个热腾腾的汤包,正准备出门去街上逛逛,客栈突然涌进了好多人。
那是一群女人,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没错,就是被关在西厢的那些绣娘们。
她们指名道姓说要找我,这倒是让我十分意外。
“姑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见到我,几名绣娘率先冲我跪了下来,接着所有人一个接着一个,都在我面前跪成了一排。
活了几十年,我从不曾见过这般场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闷声道:“几位姐姐,你们莫不是跪错了人,我与你们并无什么交情。”
“不,阮风说就是您,”一名绣娘抽噎道,“是您将我们救出了苦海,才得以在新年与家人团聚。”
又有一名年轻的绣娘接着道:“还有我们,感谢您把离青交由我们处置。我们几个姐妹早就发誓,要让离青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离青是江湖中人,本来扬州官府管不到他头上。
的确是我把他交给了西厢的绣娘,而绣娘们又把他扭送了官府,才能如今罪有应得。
只是谁也不知道,一开始我是想直接杀了离青的。
是卫清商说,有人比我更恨他。
的确,离青于我本就是连带的仇,西厢那些绣娘,才是最恨他的人。
但是我没想到,当时随手的一个决定,竟换来今日绣娘上门的重谢。
绣娘们为我准备了不少礼物,一人一件。
尽是些她们亲手制作的、绣工精湛的巾帕、香囊、团扇等等小物件。礼物虽小,却还是我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收到新年礼物。
一股莫名的暖流,瞬间驱逐了冬日的寒冷,将我满满当当包裹其中。
“姑娘,别哭呀。”绣娘搂着我,轻声安抚。
我吸了吸鼻子,瞪着眼睛,反驳道:“我才没哭,我也不会哭。”
绣娘笑了笑:“好,姑娘没哭。”
不知道为什么,被簇拥在人群中时,我恍惚间觉得回到了过去。
那时我娘还在,老刘也在,羡鱼宫的大家都在。
所有人围着我这个大小姐有说有笑。
我娘,还有我的哥哥嫂嫂会给我准备特别大的红包,而宫里每一个人也都会记得在除夕时给我准备一份生辰礼物。
日子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原来,除了仇恨,我还记得很多美好的事。
*
送走了绣娘,我又见到江小七从琉香房里出来。
她也瞧见了我。
“姐姐。”小姑娘甜甜的叫住我。
她神秘兮兮的往我怀里塞了样东西,待我拿出来,才发现是盒香粉。
那脂粉味道我甚为熟悉。
“新年礼物,”小七抱着我的手臂蹭了蹭,特别自信的分析道,“上辈子就猜你肯定是品芳斋的常客,不然如何一闻便知我身上的香粉是出自哪儿。你可别小瞧它,虽然就一点,但可不便宜。”
“多谢,上去聊聊?”
我笑着收起香粉,指了指屋顶。
我俩爬上客栈的屋顶,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不由感慨过年真好。
江小七道:“往年在蜀地过节,家里人多可热闹了,如今到了这江南,略显冷清了些。”
我调侃道:“瞧那乔少侠整日整日缠着你,恨不得挂在你身上,哪里清冷?”
“他是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不说他了,”江小七撇撇嘴,突然那想到什么,目光灼灼转头看我,“还是谢谢虞绾姐姐,若不是你教我飞花摘叶,以我的功夫根本不可能手刃离恨天。”
我耸耸肩,并不搭腔。
江小七接着道:“其实遇到我之前,你就计划着要杀离恨天了吧。不如说,你一开始来扬州,就是为离门而来的。”
如今已经没有瞒她的必要了。
“没错。”我点了点头。
江小七郁闷道:“所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明明我当初请你杀离恨天的时候,你还拒绝了。”
我叹了口气:“那时候怕把你牵扯进来,会有危险。”
“危险?”小姑娘甚是不解。
我本来懒得解释,但那天心情好,便多说了几句:“其实那日你说之前,我就知道离门于江门有灭门之仇,而离恨天也一直在找侥幸逃过一劫的江门遗孤。”
江小七瞪大了眼睛:“你如何得知?此事连百晓生都不知道。”
“很简单,因为上辈子我杀离恨天之前,遇到了一个人。”
“谁?”
“阮风。”
江小七没想到我会说到他,见她脸色惨白,想必是知道了当日冒死救下她的阮风,才是离恨天派来,真正害了他们满门的卧底。
琉香肯定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但有些事,连琉香都不知道。
我在江小七肩上拍了拍:“上次我找到阮风时,已是三年之后,那时我武功有所小成,便决定向离恨天复仇。他是我动手的第一个人,故而动手前做了很多准备,阮风就是那时主动找上我的。”
江小七讶异:“他为何主动……”
“因为阮风喜欢琉香啊。”
小姑娘震惊。
也是,出事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不通情爱之事,自然也看不出来家里的护卫喜欢她的贴身侍女。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琉香应该,也喜欢他。”
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些事,他们本该两情相悦。
江小七鼓起腮帮子,不悦道:“阮风害了我全家,即便我知道他身不由己,也不会原谅他,更不会让琉香嫁给他的。”
“哦。”
“但我还是很好奇,他当时找上你,做了什么?”
我眨眨眼:“也没什么,他请我救琉香。”
“就这样?”
“当时我一心复仇,又自认打得过离恨天。老实说,并不需要他的帮忙,所以也不想帮他。他总共来找过我三次,前两次都被我拒绝了。但第三次,他说要用‘九章毒术’作为报酬。”
江小七疑惑:“什么九章毒术?”
她被保护的太好了,甚至不知道九章毒术。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鱼蚕蛊,因为药人,因为九章毒术……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没必要告诉她这些。
于是我道:“九章毒术,是一本武功秘籍,当时我还挺想要的。阮风从离恨天那儿把秘籍偷了出来,他很有诚意,我便应下了这个忙。”
江小七听得入迷:“所以你上辈子也救了琉香?”
我摇摇头。
江小七皱起眉。
我叹了口气:“当时离门还没搬离扬州,我如约潜入,也就在今天东厢那儿见到了琉香。只不过,那时琉香已经死了很多天了。”
这一世,琉香一直问我,阮风到底许了什么好处,我才那么执着的要救她。
其实什么也没有——这辈子的阮风什么也没给我。
而我欠的,是上辈子的阮风。
江小七问道:“谁杀了琉香?离恨天么?可是……不是说离恨天要留着琉香饲蛊?”
我道:“离恨天确实需要琉香饲蛊,阮风比你还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想尽办法将鱼蚕蛊偷了出来。后来,东窗事发,离恨天知道是阮风偷了鱼蚕蛊,当即派人杀了他。阮风本以为没了鱼蚕蛊,离恨天也就没必要囚禁着琉香了。可谁知,离恨天也没有放过琉香,在阮风死后不到半天,琉香也死了。再之后,才是离门痛失鱼蚕蛊,连夜逃离扬州,在路上被我悉数斩杀之事。”
“原来如此。”
江小七长叹一声,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到这,其实讲的差不多了。
有些细节,我不想告诉她。
比如,三年后,琉香早在日复一日的病痛与精神折磨中彻底发疯。她为了自戕,将自己的手筋活活啃断,可每次又都被离恨天救了回来,吊着一口气不让她死。
通经续脉膏,本是前世阮风托我带给她的。
现在想想,经历过那般折磨之后,双死——未尝不是一种好结局。
良久。
江小七低声咒骂了一句:“该死的离恨天,让他死这么容易,真是便宜他了!”
随后她又问道:“不过,阮风偷出来的鱼蚕蛊后来去哪了?”
我一顿。
惊叹于她再一次抓住了重点。
但我觉得可以撒一个善意的谎言:“谁知道呢,大约是死了吧。”
“也是,”江小七被我说服了,“没有药人饲蛊,想必鱼蚕蛊也活不了多久。”
*
除夕的晚上,还待在客栈里的人不多。
江小七下午就和江霆还有乔霏出门了,琉香自然也是跟着的,还有绿俏姑姑,说是要去置办一些年货。
总觉得,是卫清商故意把人都支走了。
自从离门事毕,我还没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
其实我也想问问他,为何要掺和进我的复仇中。
他应当明白,像他这样的武林正派公子,自然是离我这个妖女魔头越远越好。
他救不了我的。
若我不曾与他一般是重生回来的,兴许还有那么点机会,但已经长歪成那样了,这辈子怕都是回不到正途上。
何必,何必为了个孽徒,白费这番功夫。
“阿绾。”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只是坐在大堂,准备吃点东西,卫清商的声音就从楼上传来。
我抬头看向他。
少年公子,难得在年前换了身喜庆的衣服。
虽然在我记忆里,他最爱穿雪锻锦袍,但不得不说,配上红衣,他也是一顶一的好看。
公子将长发以玉冠高高竖起,发尾垂在肩上,手臂撑着栏杆,半弯着腰看楼下的我。彼时我只觉,少年星眸剑眉,高鼻薄唇,润朗清风,隽秀无双。
我想起前世那份藏于玲珑匣中的情书。
刹那悸动。
卫清商像个长辈一样,笑着问我:“今日除夕,怎么不与他们一道出门玩?”
他很少笑。
可原来师父笑起来,这般好看。
我怔了怔。
他好脾气的在等我回答。
于是过了好一会儿,我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我不喜欢人多。”
卫清商点点头,突然又道:“我煮了饺子,想尝尝么?”
我震惊的看向他。
卫清商继续道:“为何这般瞧我?除夕本该吃饺子,多煮了一些罢了。早些年收过一个弟子,她生于新年,除夕元春便缠着我要吃饺子。虽然她已离家多年,每逢过年我仍然会多煮一些,怕有一日她再回来,问我‘师父,我的饺子呢?’。”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睛,我只觉得酸涩异常,好像眨一下,它就会自己掉下来。
带了点委屈与尝试,我小心翼翼的开口:“今日想吃小茴香馅儿的。”
“有的。”他说。
谁能想到呢,上辈子到死没吃的上一口的饺子。
现在竟然吃到了。
还是卫清商亲手做的。
这大约是这个新年,最令人开心的事了。
*
吃完热腾腾的饺子,我餍足的伸了个懒腰。
卫清商温和的问道:“如何?”
我想了想,还是无法表现得如上辈子那般熟络,便故作客气的回道:“多谢少阁主款待。”
有一瞬间,我能感受到他的失落,但他毕竟是个好脾气的人,即便心中失落,神色也很快如常。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再推至我面前。
这一天我收了太多的礼物,即便是他送的,我也习以为常,不再感觉到惊喜。
但我还是将礼盒拿了起来。
“新年礼物?”我漫不经心的打开锁扣。
老实说,那盒子细细长长,却并不大,装不了什么东西。这一天,我收到大大小小十几件小礼物,甚至一度觉得,卫清商会送一件我已经收到过的礼物,他总不至于比那些绣娘和江小七更知该送什么礼物给女孩子吧。
然而看到盒子中静静躺着的金簪时,我还是怔愣了片刻。
那真是一根金灿灿的簪子,雕成了牡丹花的样子,花蕊还嵌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红宝石。
金配红,难免艳俗,却无比贵气。
我常年习武,不便穿金戴银,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是个朴素的人。
在雪月天宫那半年,我穷奢极欲,妆奁里收藏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珠宝首饰。
谁都不知道,我自小便喜欢这些亮闪闪又贵的不行的东西。
就连家里的棋子都是金的一套,银的再一套。
但是好像也不是谁都不知道……
在临渊阁的那几年,即便我事事克制,却多少还是会流露点痕迹。
只不过卫清商与我完全不同,他偏爱素色,平日里也是清雅脱俗的做派,无论是衣着还是冠饰,全都是一个样子,衬得他人如谪仙。
师徒多年,他不曾迁就过我的喜好。
故而我也配合着当了许些年的“白衣仙子”。
一如他所借喻的洛神。
如今,他为何要送我这样的一支金簪?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卫清商突然开了口:“并非新年礼物。”
我迷茫:“什么?”
“是生辰礼物,”他继续道,“阿绾,十六岁生辰快乐。”
我生于新年,许多人送礼,也都说是新年礼物。
只有家人,才会说是生辰礼物。
虽然只有短短两字的区别,我承认在我心中激起了一层涟漪。
卫清商又道:“你原本戴在头上的铜钗我也从离门拿回来了,钗上的铜花磕碎了一角,还要么?”
我瞥了眼他手中的铜钗。
好像是我拿来镇九宫寒月阵阵心的那支,不值什么钱,前几日逛街时随便买的。
待合上面前的礼盒,我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的看向他。
“师父,我们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