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的人都因我的突然闯入侧目过来。
左边是几名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他们是今晚的祭品。
而右边床榻上,一名身着白色纱衣,披散长发,形如鬼魅的女人,便是我这次要找的人。
她叫琉香。
琉香被两截从床上伸出的粗壮铁链拴住了脖子和腰腹,看得见的地方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手腕与脚腕处更是一片血红,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垂在身侧。
这还只是些看得见的皮肉伤。
琉香最大的问题,是她身中剧毒。
西域有一门邪功,需要极阴体质,且未出阁的少女修炼,修炼时必须活吞数十种毒虫毒草毒花。而少女身中剧毒的同时,便可以短时间内大大提升内功修为,算是一种折人阳寿的功法。
一般人当然不会不要命的去练这种邪功。
除了,离门。
离门从江门抢来的鱼蚕蛊需要药人以身饲蛊,他们找不到药人,便逼迫琉香练这种邪功,勉强可以饲蛊。
然而琉香毕竟只是个普通人,长期修炼邪功让她的身体变得很虚弱。
离恨天又想出个别的法子,让手下绑来扬州城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先给他们喂了毒,毒发前再送进琉香的屋子,让琉香将带了毒的内功再传到他们身上,以此续命。
短短数月,已有数十人因此而死。
大多为逃难的流民,连官府都抓不到把柄。
*
琉香匍匐在床上,体内的毒素折磨着她,快要到达可以承受的边缘。
今日她毒发,本来送进来的几人都要因她而死,可她却与往日不同,迟迟未曾动手。
只因我托人给她带了句话。
血泪从琉香眼中滴落,她仰头望着我,哑着嗓子问道:“是你传话于我,说可以救我?”
我点点头。
琉香不再多问,除了信我,她别无他法。
随后,我从腰中摸出一只药瓶,丢给一旁的流浪汉:“这是解毒的药丸,你们服下后就先出去,院子里有阵法机关,在门外等着即可,我必保你们不死。”
拿到解药的流浪汉们磕头感谢,很快将厢房完全让给了我与床上奄奄一息的琉香。
我轻声道:“你的毒,我能解。”
琉香面如死灰,彻底没了生机:“承蒙姑娘愿意相助,可若你想救我,就杀了我吧。”
我知在经历了炼狱般的数月之后,她必然一心求死。如若可以,她何尝不想自我了结。是离恨天不放她死,甚至挑断了她的手筋与脚筋。
“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将从卫清商那借来的通经续脉膏放在桌子上,“你的手筋脚筋刚断不久,还能医好,虽往后做不了重活,但应自理无碍,足以生活。”
琉香听了,咯咯的笑出了声:“姑娘是觉得,我是因为这双手、这双脚才不想活了么?”
我打断她:“你是因为愧疚。”
她愣了片刻,眼中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光彩。
我在她面前坐下,伸手拂过她面上凌乱的发丝,怜惜道:“你是江门七小姐的贴身侍女,名唤琉香。数月之前,江门满门灭门,所有人竭尽全力才护下一个江小七。而你穿上了小姐的衣服,被离恨天活捉。他本以为你是江门血脉,可以练成药人饲蛊,却未曾想你只是个侍女。他不想放过你,后来便想了各种办法,包括让你练这门毒功。起初,你是为了你的主子,不敢自戕。你觉得只要你活着一天,离恨天就不那么着急去寻找你以命相护的小主人。”
一行血泪从琉香通红的眼中落下,她将脸颊靠在的我手心蹭了蹭。
“江门上下待我恩重如山,”她艰难开口,“小姐更是与我情同姐妹,为她而死,我不后悔。”
我叹了口气:“但你后悔,自你入离门,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厢房中,为了活着,无数人因你而死。你为救一人,却害了更多人。所以,你愧疚。”
“是,”琉香再次恳求我,“姑娘,杀了我吧……”
我摇摇头:“此番前来,我受人之托,是要救你的。”
琉香不解:“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就连小姐也不知我还活着,又有何人要你来救我?”
“阮风。”
她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颤,遂啼哭不止,撕心裂肺道:“我不需要他来救!姑娘!你可知他是害我至此的人!他是害江门满门含冤而死的人!他怎么好意思说要救我!我恨他!我不要他的虚情假意!琉香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那字字泣血,无一不再诉说着恨意。
她崩溃的看向我:“姑娘,让我死吧,让我死!”
我依旧不改口:“不行,我已收了他的报酬,此行必须救你。”
“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帮他,”琉香面容枯槁,难以置信道,“你没听明白吗,他是我灭族的仇人!你若今日救了我,才是真正的杀了我!”
从我进来,已是浪费了不少时间。
我明白,不该再与她浪费口舌,但听她如此痛心的控诉,我还是会想解释上一两句。
“阮风自幼无父,由母亲带大。入离门前,离恨天将他的母亲安排在门下的绣房做工。他受离恨天之命前往江门,起初也只是为了学习江门的绣技和丝织技术。离恨天以其母为胁,逼迫他出卖江门。而江门灭门之日,若是无他,你的七小姐也根本无法成功脱逃。”
“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琉香,他喜欢你。”
琉香身形微微一颤,强忍着身体的痛苦,咬紧了委屈的嘴唇。
她是知道的。
她也曾犹豫过。
血淋淋的现实让她顾不上这些。
如此,想想阮风其实应该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亲口跟她说。
劝她不是没戏。
我思忖片刻,郑重开口:“你为救江小七,不得不忍受一切,确有数十人因你而死。就如同他为救母亲,不得不背叛江门,江门上下百余人也确因他而死。但这一切错不在你们,为什么要把离门、要把离门天做的恶,算在自己身上。你们当做的,难道不该是好好活着,然后向离恨天算账么?”
琉香似是被我说动,嘴唇轻抿。
我继续道:“至于你们欠的那些人,活着才能赎罪,死了便是一辈子都没还清自己欠下的债。”
话音未落,琉香终于开口:“姑娘,我想杀了离恨天!我要他死,为我江门上下报仇!”
*
我帮琉香解毒的方法,就是让她将体内所有的内力传给我。
毒功已解,毒自然就解了。
琉香起初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她告诉我,若非像她那样的极阴之体,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毒功的。
她怕我会为了救她而死。
就像那些离门抓来的流浪汉一样。
可我不会。
我嘴角上扬,微笑着告诉她:“我已练‘九章毒术’数月有余,虽无大成,却也有四五重的功力,如今普通毒功于我有益无害,你且无需担心。”
“九章毒术?”琉香大惊,“姑娘,你怎知我江门培养药人所练的心法?可是九章毒术非江氏血脉无法修炼,你……”
我反问她:“你自幼便入江门,瞧我不眼熟么?”
“你,你……”琉香沉默片刻,突然像是认出了我是谁,“姑娘可是新年出生,年头刚刚及笄?”
我轻轻“嗯”了一声。
她见我,再次泪涌而出:“虞,虞……我,我为何,为何没有早些认出……”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断她的认亲:“琉香,将你的内力都传给我,我不会有事的,况且我也很需要你的这份内力。”
这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我不想再废寝忘食,拼命练功三年。
既然有捷径,为何不走。
*
卫清商武功独步江湖,无人能及,他轻松为我撑下了满满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炷香里,纵使冰老想破了脑袋,也未曾能突破他的防线,前进哪怕一步。
同时冰老也发现,卫清商并未下杀手。
他调转了归澜刀,刀刃冲里,刀背朝外。
冰老不解:“卫少阁主这是何意?”
卫清商素来寡言,也懒得向他解释,单纯的拖着时间,不让院子里的人向前半步。
这样僵持的场面,直到离恨天带着玄老匆匆赶来。
下人想必早已向离恨天通报了一切。
玄老见冰老与卫清商缠斗,心中急切,未等离恨天开口,便也一同朝卫清商攻了过去。
然而卫清商虽然年少,武功却已至登峰造极的境地,即便玄冰二老合体与他对抗,也未曾落下风,甚至游刃有余。
倒是离恨天不想得罪临渊阁,在一旁装好人道:“卫少阁主,想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先停下来,我们且去前厅边喝茶边详谈。”
卫清商是理都不理他,专心应付玄冰二老。
被揍成猪头的离青在一旁拱火道:“爹,这个卫清商和那个贱人是一伙的,您快帮我报仇!”
离恨天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怒喝道:“闭嘴!你那些腌臜事,真当我不知道?”
离青怯懦的往后退了一步。
离恨天似乎是以为自己的儿子轻薄了卫清商带来的人,所以才引起了对方的不满,不曾多想,便上前一步打算当和事佬。
方才还在与玄冰二老缠斗的卫清商,余光瞥见离恨天。
原本温润如玉的公子,眼神突然变得狠厉,手腕一转,归澜刀刀刃向外,直直朝着离恨天的脑袋砍去,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这种简单而又迅速的杀招,才是真正可怕的。
要不是玄冰二老合力相护,离恨天必然当场饮恨归西。
离恨天因此一招,人往后退了数步,不敢再向前。
就在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的时候。
倏地,东厢房原本合上的门,从里面被一记剑气劈成两截。
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受着体内源源不断循环的内力。
老实说,这种感觉真的好极了。
离恨天也发现了我,他脸色青白,有别于方才的彬彬有礼,带了些质问的口吻,看向我的便宜师父:“卫少阁主,您这是何意?此处可是我离门的禁地。”
“禁地么?”
我轻笑一声,朝屋里点了点头。
在我的搀扶下,琉香慢慢走了出来。
我看到人群中,被五花大绑的阮风急切的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侍卫拦下。
琉香也在看他,但只有一眼,之后便恨恨的看向人群中的离恨天。
我把她扶到台阶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琉香你放心,江门之仇,今日必报。”
我破了阵出来,冲卫清商摇了摇头。
他与我有着这样的默契,知道此时我能应付一切,无需他再帮忙。于是在与玄冰二老比试完一招后,白衣公子归刀入鞘,侧身向旁边站了站。
我冲着离恨天笑道:“离门主,你怕死么?”
离恨天及时反应过来,迅速向后退出安全的距离。
要不是他反应快,我袖中的云岫便能当场送他身首异处。
他似乎也是认出了我的武功招式,不可置信道:“牵机剑法!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牵机剑法?难道你是,你是……”
“为什么不可能,”我呵呵的笑着,尖锐的笑声响彻整个院子,“怎么,离门主,夜路走多了,杀人杀多了,还不兴有一两只厉鬼,从地狱归来,找你复仇?”
离恨天并没有被我吓到。
他眼珠子一转,大喝一句:“玄冰二老助我!”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在卫清商面前的玄冰二老,突然合力对我出手,将离恨天牢牢的护在了身后。
就连卫清商也担心的往前踏出半步。
冰老可能还以为我是方才的我,知道我武功不俗,但内力欠佳,想从内力上压制我。
只可惜,吸收了琉香体内所有的内力后,我如今具备了当年巅峰时至少七成的功力。
虽说与卫清商相比还差一点,但在这个院子里,属实也算得上是无敌。
先一掌逼退冰老。
既而我转手抽出云岫,抹上玄老的脖子。
这动作一气呵成,速度之快,让人防无可防。
当时,我是想杀人的。
对我而言,离恨天是必死之人,纵然玄冰二老于我无怨,但他们帮离恨天,就必须得死。
就在我准备杀了玄老的时候,我听到卫清商急促的喊了一声——
“阿绾!”
手指迟疑了片刻,云岫擦着玄老的脖颈而过。
回过神来,我迅速拍出一掌,将侥幸逃过一劫的玄老送到了冰老身边。
两人皆不信我短短一炷香时间竟然能变得如此厉害,尤其是冰老,他望向我的眼神满是恐惧。
在他的眼中,倒映着一个瘦弱的少女。
明明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却眼神空洞,面色惨白,一副没有感情的模样。
那是……我?
我吓了一跳,迷茫的看向卫清商。
他冲我缓缓摇了摇头,同时看向前方的离恨天。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仇人是离恨天。
他现在已经确认了我是谁,颤抖着喊出一句:“你是羡鱼宫的……”
我替他说完:“羡鱼宫虞绾,前来向离门主报灭门之仇。”
当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包括玄冰二老,以及阮风在内,他们似乎都曾听说过羡鱼宫,但也似乎不知道羡鱼宫与离门的种种仇怨。
离恨天跌坐在地上,然而他迅速反应过来,求饶道:“虞宫主,我……我与你并无仇怨啊!羡鱼宫那次我虽然也去了,可我去的时候,你们已经举门被灭……我……我是无辜的!”
“离门主可真是无耻啊,”我弯下腰,眯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虽不曾参与我灭族之事,但你和后来那些人放了火啊。我两位嫂嫂怀了孕走不快,虽然从歹人手下保住一命,却最终命丧火海。这仇,你认为我不该向你报?”
离恨天矢口否认:“不,我没有!我没有!”
我冷笑:“这种话骗骗自己就好了。”
他见我不依不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突然狠狠推了身边的儿子一把。
离青猝不及防被推,向我撞来。
我只觉一只肥猪撞向我,嫌弃的踢开他,离恨天早就跑得没影。
“拿亲儿子垫背,跑得真快。”
我撇撇嘴,站直身体,却并不急着去追。
身后坐在台阶上的琉香见离恨天逃了,急得不得了,但她腿脚不便,要不是阮风上来扶住她,差点就要跌倒。
“虞姑娘……”她哑着嗓子喊我,声音带着颤抖。
我转身安抚她:“不急,他逃不掉的。”
琉香愣愣的看着我。
我看向地上身受重伤的玄冰二老,又看向一旁身形如松的卫清商,轻声开口道:“为何方才拦我?”
卫清商解释道:“他们皆是受了蒙骗。”
我冷笑:“我知道,可我不在乎。阻我之人,皆可杀。”
玄冰二老大约没想到,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竟然能这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不由一颤。
稍后,冰老长叹一声。
他忍着伤痛,冲我磕了个头:“虞宫主,我与老玄并不知离恨天对你所做之事。他于我们二人有恩,此番拼死相护已是报完。之后你若向他寻仇,我们自不会阻拦。”
我目光一暗。
反手将云岫收了起来。
倒不是说我听了冰老的话,多了无聊的恻隐之心,选择原谅他们。虽然本身,我们也并无深仇大恨,无需原谅。
我之所以不杀玄冰二老,因为两重原因。
首先我并不是非杀他们不可;其次若我执意动手,而卫清商又硬要保他们,就意味着我要和卫清商打上一架。目前我还是处于劣势,这一架并不明智。
“走吧。”我开口。
卫清商疑惑:“去哪儿?”
我没有看他,反而冲着阮风道:“可不只有你们与离恨天有仇,走吧,去看完戏的最后一幕。”
*
离恨天抛妻弃子,想直接跑路。
谁知早有人在离门门口等他自投罗网。
江三公子虽然双腿已废,但功夫尚在,想缠住他不让他脱逃还是可以的。
但离恨天最终并非死在江霆手上。
当时他慌不择路,也没了一贯的谨慎,最后被一片不知从哪飞出的常青树树叶割破了喉咙,鲜血洒一地,死在了隆冬新年之前。
我们赶到时,只见小小的江小七推着轮椅,站在离恨天尸体前。
——“江门三子江霆、七女小七,前来向离门主报灭门之仇。”
*
扬州新雪初降。
本该因为新年到来而热闹非凡的离门,在这一天只剩沉默。
恍惚间,我听到了羡鱼宫那场大火里传来的哀嚎声,渐渐的,渐渐的远去。我的两位嫂嫂,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天边,微笑着冲我挥了挥手,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在她们身后,我好像看到了我那未曾出世的小侄子和小侄女。
离恨天死了。
我心里只有平静。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哪怕真的报了仇,也并不会高兴。
因为一切已了之后,更多的是惆怅、是遗憾,是回不去的曾经。
那天之后,江小七趴在哥哥腿上,哭了一整晚。
我没有去安慰她。
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
离开了晦气的离门,我们一行人在扬州最大的客栈,包了几间天字号房住下。
虽然我的仇还没报完,但眼下年关将至,我打算放慢步伐,先好好过个年再说。
从琉香那吸收来的内力,经过数日运转,已经完全为我所用。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我的九章毒术还没练到最高层,现在的我还不是百毒不侵的药人体质。
而那些引渡而来的毒,时常会在子夜折磨我一番。
不过大体还能忍受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