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七这孩子可能有点强迫症,看不下去脚边的碎瓷片,找来了簸箕收拾。
我一边盯着她打扫,一边重新斟了杯茶,捧在手心里,慢条斯理地吹了吹。
良久,待茶温度刚好,我方道:“乱坟岗那些运送尸体的,应当是离门的人。”
小姑娘抬起头:“捂得那样严实,你也认得出来?”
“不是看出来的,”我答道,“你好歹用脑子想想,这事儿又不难猜。”
江小七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乖乖等我下文。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也算是江门正统的继承人,有关鱼蚕蛊的事,你知道多少?”
江小七狐疑道:“不就是一种吐出来的丝韧性极强、黏合性也很好的虫子么?”
我瞪目:“你是江门正统的继承人吧,别是哪儿跑来冒充江家大小姐的野丫头?竟然连鱼蚕蛊是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她给了我一个“你知道你说”的眼神。
惹得我重重叹了口气。
“所谓炼蛊,原本是源自湘西一带,随着曾祖母一脉传至蜀地。练蛊之术就是将许多有毒的虫子聚敛到一起,让它们彼此吞噬、再互相残杀,鱼蚕蛊当然也不例外。”
我淡淡开口道:“最后剩下的那只被称为蛊王,因此鱼蚕蛊的蛊王含有剧毒,需要药人亲自以血肉供养。而得到供养的蛊王,寿命是人的两三倍之久,仅一只一年就可以吐出数量可观的鱼绫丝。”
江小七惊呆了:“这么厉害!”
“不对啊,”她又道,“那药人又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我娘说过?”
瞧她不似开玩笑,我认真想了想,猜测道:“兴许因为此时你尚且年幼吧,他们便没与你说起过这些。”“
江小七没有说话。
我告诉她:“所谓药人,其实和蛊王并无区别。一个以虫炼蛊,一个以人练药。药人一旦炼成,所有药物对他就都失去了作用,但同时此人也可百毒不侵,这要比炼蛊王难多了。药人以其血肉饲蛊,功效之一便是能使蛊虫绵延长寿。”
“等等,”江小七像小狗一般突然竖起耳朵,“所以你见过药人?”
“……”
她抓重点的能力一直是可以的。
但我属实懒得理她,也不想回答这个没营养的问题。
好在江小七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许久。
她眼珠子转了转。
“离门的人只拿到了鱼蚕蛊,却又没有药人饲蛊,所以蛊虫都死了……我好像明白了!”江小七猛然醒悟,“那些乱坟岗的尸体,是离门的人在炼药人对不对!不过看这情况应该是失败了,而且失败了很多次!”
她也不算笨,终归还是反应过来了。
我思忖片刻道:“你之前说过,扬州城近来频繁有人失踪。我怀疑离门炼制药人,绑的可能是那些城中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你明天帮我去周围看看,如果有符合要求的,拿这些钱帮我收买过来,我留着他们有大用处。”
江小七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
我将之前买的东西推到她面前:“给你买了些绣线回来,我知道你有这个手法,帮我在这些衣服布料上绣几个拿手活,我们要凭它们正大光明的进离门。”
江大小姐显然不想绣花,随口抱怨了一句:“事情都是我做,那你呢?”
“我?”我缓缓抬起头,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当然是让他们血债血偿。”
*
离门早些年以丝织技术与绣艺在江湖立足,门下广收织夫与绣娘,这点倒是与江门不谋而合。
比起离门,地处蜀地的江门还多了一门制毒与炼蛊的技术,加上其技艺确实比离门精纯许多,所以名气自然也要大些。恐是因此,招了记恨。
江小七出生江门,我让她女扮男装,也是不想她暴露自己的身份。
只是没想到,我这妙计还未展开,有人竟然快我一步。
那几日,正逢扬州的百巧节。
我不是扬州人,当然不了解。从后来得到的情报分析,约莫是个本地人的庆祝之节,足足持续七天,最后一日便是除夕。每逢百巧节,各行各业的手艺人,便会聚在一起,拿出这一年最好的手艺作品,供老板们挑选。之后达成的合作,通常持续一年。
所以说,百巧节是年前最后的节日。
我带着江小七上门,从离门留下来守门的弟子处得知,门中上下都去老街参加百巧节了。
我们只好再绕大半个城,前往这条所谓的“老街”。
*
“这行李不都是我在拿么,”江小七不满地抱怨,“怎么一副委屈了你的样子!”
我用随手折下来的柳条,抽打在她的小腿上,在小姑娘气得跳脚前哼了一声:“昨晚是谁说要指点她功夫的?不过是拿了几件行李,怎也诸多抱怨。要知道哪怕上一世,本座在你这个年纪,都是整日绑铅块在身上,负重练功的。”
江小七神秘兮兮的靠近我:“姐姐,我知道你上辈子武功盖世,可现在不是重新活了一次么,你如今的功夫能有你当年几成的功力?”
我沉下脸。
这时候的我才十五岁,纵然招式都铭记于心,到底内力还有身板不如以前。
但练功这事急不得,不然就会像之前被卫清商捡到时那样,练岔了,走火入魔。
想通了这些,便不再郁结。
我抬起手,在江小七的脑门上戳了戳:“打十个你都绰绰有余的功力。”
小姑娘撇撇嘴。
我又道:“离恨天武功不弱,本座现在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杀他,所以得动些脑子。你这丫头看上去就不大聪明,到时可别给本座掉链子。”
江小七小声嘟囔了一句。
“有本事大点声。”我白她一眼。
江小七谄媚讨好道:“姐姐,我是说等咱们解决了离门的事,不如你带上我吧,咱姐妹俩相依为命,浪迹天涯去。”
这倒是稀奇事儿,毕竟仇都报了,她还想跟着我做什么。
“上辈子你……”我刚起了个头,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小七!”
小姑娘浑身一僵,就像被人点了穴。
我瞥她一眼,随即循声望去。
叫她名字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人长得标致,身形也颇为挺拔。那人身后背了件东西,从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是一把黢黑的琴。
他不似普通少年,看着像是武林世家弟子。
这么说他背后的琴,极有可能是他的武器——琴中剑。
据我所知,江湖势力前几的门派之一,剑回峰的弟子,就爱使用琴中剑作为武器。
我歪过脑袋,江小七石化了的样子着实可爱,惹得我想捏捏她肉嘟嘟的脸。那少年迅速伸手阻拦,一副当我是人贩子的表情,面色不善地瞪我。
“你是何人?”他问我。
我好笑道:“现在的江湖少侠们都这么不讲礼貌了么,你师父没教过你,问别人是谁前须得先自报家门?”
少年脸色一白,竟然真的认真抱拳道:“在下剑回峰弟子乔霏,敢问阁下尊名。”
“拂琴剑乔霏?”我张了张嘴,似笑非笑地凑近小姑娘的耳畔,小声密谋道,“我怎么记得,你俩订过娃娃亲?”
“这位兄台你认错人了。”江小七终于回神,拉着我的手就要走。
但显然我还想多看会儿戏:“急什么……”
小姑娘用眼神杀人。
“江小七,你等等,”乔霏追上来,将人拦下,温温糯糯道,“你不愿留在剑回峰,就是要来扬州找他?你……你莫不是喜欢他?”
“我都说了你认错人了,兄台你就不能放过我么,我真不是你口中的江小七。”
江小七一手遮脸,另一只一手还不忘赶人,就差把“此地无银三百两”写脑门儿上了。
果不其然,乔霏也是这么说的:“江小七,你敢把手放下来么!”
被逼急了的姑娘破罐子破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一把扯过我的袖子,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然后吧唧一口亲在了我的脸上。
“是,我喜欢他,从剑回峰溜出来就为了跟他私奔!”江小七怒道,“现在你满意了么!”
乔霏气得脸都绿了。
要不是江小七的目光实在是瘆人,我恐怕能当场笑出声。
就在这出戏唱到高潮时,街后角又循循走来几人,我当时也想不到,前脚还憋着笑的我,后脚很快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七妹。”
来人中有一位坐着轮椅。
坐着轮椅的人,面部被毁去大半,身上多处伤口都仔细缠好了绷带。
他温柔道:“七妹,过来。”
能叫江小七“七妹”的,只能是她六位哥哥之一,当然我不知道江家为何还能留下一子,但那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该关心的事。
我真正关心的,是推着轮椅的人,以及跟在轮椅身后的人。
推着轮椅的人是绿俏姑姑,而跟在轮椅身后的那位则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我曾经的便宜师父。
卫清商从头到尾视线都没从我身上挪开,我好像明白了江小七被乔霏当场抓住时的心情。
并且,现在比她还要急切的想要立刻逃走。
掉链子的江小七一直抓着我的袖子,在我想溜的时候,她反而不想走了。
小姑娘有些痴愣的往前走了两步,难以置信地开口喊道:“三哥?真的是你么……”
江小七的哥哥死而复生,如今竟然和临渊阁的人出现在一块儿。
我冷笑一声,打断了这份煽情的气氛。
卫清商眉头皱了皱。
这情形已经很明了了,若卫清商与我们不同,不是重生回来的,他必不可能在江门惨案中救下江小七的三哥。他演技倒是真的不错,我差点就相信了他是真的没有前世的记忆。
只是他来得及救雪岭的老秦,也来得及救江门的三公子,却唯独不能救我羡鱼宫的……哪怕一人。
也幸好他没救。
万一承了情,一切便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