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无声告白

    夜凉如水,推开窗后,新鲜的空气夹杂着花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充盈了屋子。

    淡月笼纱,聘聘婷婷。文姜抬头看那渺远的皎洁月光,却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人这一世不过匆匆几十载,与升升落落了千万年的日月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在自然面前,人与人之间上演的喜怒哀乐显得太过渺小了。

    在万物都沉静无声的世界里,朦朦胧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踌躇在她的房门前。

    文陆敬她爱她,在她大多温柔可亲的时候会凑上来亲昵撒娇,但在她严肃时到底是畏惧的。知弟莫若姊,文姜知道这个节骨眼文陆是不敢来见她的,她也对那人的脚步再熟悉不过。

    但文姜没有开口,屋外那人也没有动作。

    文家如今败落,偌大的世家如今只剩下远走他乡的姐弟俩,如浮萍般无枝可依。

    世人追捧爱慕小南星,却不会真正敬重她,私下风言风语多是不堪。

    他爱慕文姜,虽然总是缄默,说不出漂亮情话,关心最多的是身体健康与一日三餐的琐碎事,却始终愿意隔着一扇门的距离,给予她尊重、支持与陪伴,守护她的脆弱和不值一提的自尊。

    这样看,阿诚先生其实是顶温柔的人呢。

    文姜斜斜倚着门框,织锦缎旗袍宽松又贴体,并不突出身体曲线,却自有一番慵懒的迷人韵味。女人的性感,其实和露多少肉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知道门外的阿诚担心她,也知道文陆是出于爱才有所隐瞒,其实她没有生气,毋须他们如此。

    父亲是因为吸食鸦片烟死的,不堪重负的母亲是旧社会最传统的闺秀,也早早随亡夫去了。

    文姜对父母的逝去和家庭的落败刻骨铭心,她至死都不可能消除对侵略者的恨意。

    十数载随师门在全国各地巡演,文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如今国家是怎样的哀鸿遍野,像她一样牺牲自己养家糊口的女孩儿太多太多,她的处境其实已经比许多人要好了。

    她当然不怪文陆,她由衷为自己弟弟的选择感到骄傲。虽然人口单薄,但她和弟弟都无愧在天有灵的列祖列宗。她只是…心疼弟弟。

    那个从前身上有奶乎乎香甜气息、一看见姊姊就笑、一摔倒就嗷嗷大哭的小婴孩,如今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咬着牙忍受。

    “阿陆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为他骄傲。”文姜打破寂静,虽是笑着,眼睫却沾染上了湿意,无人知晓的,为着他们的人生,就当是更深寒露重。

    即使文家只剩一个男人,她这个做女人的都会将苦咽下去,目送他义无反顾地奔赴硝烟。红尘乱世中供人取乐的戏子,位卑未敢忘忧国。

    为了不让文陆产生愧疚感和踌躇,为了不绊住男人们的脚步,她连哭都不能有声音。

    屋外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久到文姜甚至恍惚觉得那人已经离开,却听到了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阿诚倚着文姜房门的另一边坐下,抬头望向华丽的水晶吊灯,轻咳一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男人的嗓音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醇厚,毋须刻意,也不讲求技巧,却自有温柔的倾诉感。

    他唱的这一折是《牡丹亭》的经典。当年文姜随苏州师父习昆曲时,阿诚总在庭院等她,久而久之也算耳濡目染。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开遍。

    这个男人始终是最懂文姜的。他们隔着咫尺的距离,心意却相通。

    前些日子阿诚和大哥试图营救明台,却是以失败告终。至此,他们明家三兄弟都走上了无法回头的道路。

    至暗时刻,有站在明亮处如文陆这样意气风发的青年在为国家与和平疾呼奔走,亦有如他们这样蛰伏在暗处、等待向敌人致命一击的伪装者。

    前者名垂青史,有无数的鲜花拥簇,可歌可泣的事迹供后人代代敬仰。

    后者默默无闻,群敌环伺,步步走在针尖上,与虎谋皮,甚至要背上汉奸走狗的罪名。

    为了最后的胜利,国家需要前者,亦需要后者。只有他们联合起来,才能成为强大的战斗机器。

    过了几日,文姜与师兄在老正兴接受一位相识戏迷的宴请。

    久负盛名的老正兴始创于同治元年,老派的酒楼装饰大气、古色古香,主打的就是本帮菜,用于宴请聚会再合适不过。

    这位程派戏迷姓唐名定邦,早年留洋,如今是驻大使馆的翻译员,因着跟洋人打交道的关系,在政界也算一号人物。

    唐先生喜欢听戏,对待伶人也是“行行出状元”的尊敬。剧院和师门要在当地扎根,免不了和这些权贵士绅们周旋打点,这宴请是必赴的。

    “二位来沪几年,不知本帮菜是否合口味?这八宝鸭是用带骨鸭子开背,填入栗子、笋丁、腕肝和火腿上笼蒸熟的,我是到哪都惦记着这香味。”唐先生是很有风度的君子,即使从明面看是如此。他语气谦和却不失热络,招呼着文姜与许清秋吃菜。

    正如他所说,这倒扣在大碗内用玻璃纸封着的八宝鸭,味道鲜香浓郁,且因形态丰满显得菜形美观。

    文姜细细咀嚼着酥烂的鸭卤,又用帕子点了唇,方才笑开:“同样的食材,一地却有一地的做法,只各地的师傅们匠心是一样的。”

    她到底是世家贵女,虽然家族没落,但也与寻常街市上女子的见地很有不同。

    唐先生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颔首道:“文小姐的匠心不止在戏曲上,对生活也有颇多思悟,当真不输男儿。”

    既文姜不是空有姿色的花瓶,唐先生的兴致便来了,三人一面用饭一面谈笑,话题逐渐往深处去。

    “说起来,文小姐与明家联系紧密,唐某还要在此处遥祝令兄明楼先生在新政府高升之喜。”唐定邦以茶代酒,正要同文姜举杯,不料后者的面色却是忽然沉下。

    明楼投靠了汪伪政府,还高升?文姜心中愕然。

    她平日忙碌于表演应酬,闲暇时关照的又是明镜和文陆。对于明楼大哥,文姜知他素来成熟稳重,自是不用她来操心的,却不想如今竟在宴请上得知了明楼的消息。

    大姐知道吗?明楼和阿诚为什么向她隐瞒呢?为什么选择了那一方呢?文姜心绪翻涌,一时失神。

    许清秋眼界虽不及师妹,但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当下便揽着文姜纤弱的肩膀起身,向唐定邦举杯,解释道:“阿姜这几日忙着新剧排演,大概是有些乏了,您别介意。”

    唐定邦摆摆手,神色关切:“怎么会介意呢?我们这些戏迷啊,虽然也迫不及待想看新戏,但最希望的还是文小姐照顾好身子。无论干什么行当,都是身体最重要嘛。”

    文姜迅速回神,眉眼弯弯仿佛无事发生:“那这杯,我们敬生命?”

    小南星,确是个顶有意思的妙人儿。唐定邦心中感叹,有了另一层思量。

    “好,敬生命。”

    好容易待这饭局结束了,文姜匆匆同唐定邦及师兄告别,径直启程往明公馆去。

    她正要去试探明镜是否知悉此事,却不料车子未停稳,便看到气势汹汹的明镜上了前面的车。

    汪伪政府的一众要员如今在举行宴会,文姜吩咐自家司机跟紧明镜的车,目的地果不其然是新政府的办公大楼。

    “文小姐…我们要进去吗?”司机的语气有些犹疑。

    司机的顾虑正是文姜的顾虑,她没有马上回答。

    在任何时代里,将人捧上神坛或者推下神坛都是那么容易的事。文姜能在上海滩站稳脚跟,除去程派带给她的荣光、她自身的过硬实力之外,还有各方权贵的默许。

    他们的默许和赞赏,是十里洋场通往更高处的入场券,这证明她有资格来抢占城市的资源和蛋糕。只有平衡好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明显地站队,才能继续安稳度日。

    明镜作为堂堂的明董事长,有财富和地位傍身,文姜是没有的。普通人依靠自身能达到的高度,对比之下太有限了。

    多年来如履薄冰的生活教会文姜审慎行事,所以她轻叹:“把车停到隐匿些的地方,等大姐出来吧。”

    很多年后,当昔日以才貌风云上海滩的小南星垂垂老矣,回想起这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天时,依旧会思潮起伏。

    命运正好是如此,不早不晚地刚刚好,将人生中的转机和必经的劫数带到。

    因缘际会,因果得失,人啊,始终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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