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穿云追月

    待演出散场,阿诚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衬衫,将咖色风衣搭在臂弯,抬脚就要随着人流往外走。

    好巧不巧,走在他前面的几个中年男人正谈得起劲,其中有一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的笑得狰狞:“我刚就在想啊,小南星那么美的嗓音,若是在床上,诶呦喂,得有多浪荡。要是我哥几个能有上这么一回,做鬼也值咯!”

    另一个男人笑眯眯地捻着胡子,还没答话,瘦小身躯却被身后的高大黑影笼罩住。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然对上了眼前眉目英挺的男人淬了冰的眼眸。

    “嘴虽然长在你们身上,但不会用的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闭嘴。”阿诚用纤长指尖点了点方才口出狂浪之言的男人的喉咙,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却有着压倒性的威慑力。

    他虽然收养在明家,有幸被大哥大姐视为弟弟,但阿诚心知自己的位置同明台是不一样的,因而往往会刻意收敛自己的锋利一面,履行好好他忠实低调的秘书长之责。

    但事关心底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所有的收敛和伪装在一瞬就能溃不成军。

    这个年代的人们,因特殊的社会环境和国际形势有着及其敏锐的危机意识和洞察力。即使是从没能接触到上层圈子的平民,亦能清晰感知到阿诚不凡气度之下隐含的怒火——这不是他们能够招惹的人。

    上一秒还在做着春梦的男人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忙收敛了笑容,哆哆嗦嗦地道歉求饶。

    “这位先生,这位爷,您别因我们这群蠢货动气…”

    还未离开的观众们停在原处,频频回头瞧着阿诚会如何。

    就在这胶着之时,仍穿着戏服的谪仙人儿却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观众们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位在一方舞台上芳华绝代、红遍整个上海滩的名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发出了低低的惊艳赞叹声,在如此娇靥的衬托下,方才那几个中年男人像是水泥潭子里爬出来的丑陋蟾蜍,偏还不知好歹地吐着毒液,实在叫人厌恶。

    文姜知晓自己是不应该出现的,穿着戏服的小南星是戏中人,而下了台之后,她只能是文姜。

    如此破戒,只因那人是阿诚,那是她的哥哥、她缄默的爱人、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是毅然托起她沉重人生的傻瓜。

    明明他们之间没有血缘,更无关责任。怎么真的会有人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那么好呢?

    众目睽睽下,小南星从水袖里伸出素白的一只小手,轻轻挡着那高大男人的手背,柔声抚慰:“阿诚哥,我没关系的,你毋须为我如此。”

    再红的角儿,也不过是卖艺卖笑的戏子,从小就签下字据进的这行当,哪还有甚清高自尊可言?从牵着弟弟离开北平那日起,世间就没有文家小姐了。

    她游走周旋在权贵中,即使心中不愿,但除了天蟾剧院这方舞台,有一些私人的宴会却是不能推却的。她是小南星,是程派当家的花旦,她背后还有一整个剧院和师门要守护。

    世人爱她柔美音色和无双容颜,为她的惊世才情和深厚功底折服,却不会敬重她,把她奉为神明。如此狂狼之言,她听得,也受得。

    阿诚将目光落在他们虚虚交叠的手上,没有松口。

    那几个中年男人早已是冷汗连连,衣背湿透地等着上位者的审判。在这权利主宰一切的社会里,即使美色当前,他们也无心垂涎了。

    小南星知道男人向来是无条件听她话的,于是继续开口哄:“真的没关系,这样的时候于我而言数不胜数。人若是时时刻刻都为闲言碎语难过介怀,那日子该多难过呀。”

    阿诚定定地垂眸看她,四目相对间,文姜能感知到他的疼惜与不忍。

    他的心间月,却是世人踩在脚下的泥,这如何不让人痛苦?有些事,并不是他们衣食无忧了就能改变,这是命运赋予的悲情。

    “起码我在的时候,看到一个就收拾一个。”半晌,男人轻轻拍了拍文姜的脑袋,语气却很认真。

    天命难违,事在人为。孑然一身的小孤儿,从来都愿意为了她,同不断予他们磨难的天意争上一争。

    风波过去,阿诚待文姜回后台卸妆更衣,开车送她回家。

    他们两人事业都十分忙碌,文姜要演戏应酬指导后生,阿诚则是跟着大哥满世界跑,总是聚少离多。

    作为当红的角儿,文姜在几年前凭自己的积蓄买下了泰安路的一栋花园洋房,搬出梨园实现了财富自由。

    如今的女性虽然从几千年的封建束缚中逐渐走出来,但要真正的平权独立仍有很长远的路要走。女性实现财富自由,看似简单的愿景在那时却是极稀罕的。

    阿诚将文姜送到家门口时,恰好在夜色中看见了文陆的身影。

    昏黄的路灯下,瘦削的少年走得极慢,细看时甚至显得踉跄。

    文陆自然是认得默认姐夫的车牌,在车刚停好时便上前为副座的自家姐姐拉开车门,熟络地探头打招呼:“阿诚哥好!”

    文陆作为文姜在世的唯一血亲,两人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模样很有几分相似,只文姜温和沉稳许多,文陆则是带着独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的活泼朝气。

    阿诚倾过身,将手抵在车顶,细心护着文姜下车,唇角微微上扬:“你小子这么晚从哪回来?学校可是早下课了。”

    他同文姜相识的起因便是抢馒头,谨小慎微的小学徒为了饥肠辘辘的弟弟,即使对上那年像野狼恶犬一样不修边幅的小孤儿都大着胆子不撒手。

    阿诚知道文陆对于文姜的重要性,这么多年来也把文陆看做自己的弟弟照顾。

    面对阿诚这种双面特工级别的人精,还是学生的文陆不自然地移开眼,含糊道:“去同学家里讨论功课了。”

    虽然心计与洞察能力比不得阿诚,但少年熟悉地拿捏着阿诚的七寸,当下便揽过文姜朝两人撒娇讨好:“姐姐和阿诚哥还没吃饭呢吧?今晚我来露一手,让你们尝尝文陆牌刀鱼面!”

    小叔子这费心制造相处机会的心意阿诚乐得收下,便暂且放他一马。三人一起走进洋房,颇有些归家的温暖。

    文姜买下的小别墅虽然比不得明公馆大,但胜在小巧温馨,无论是窗台上遍布的鲜花绿植,还是细小处的装饰摆件,都足可见房子主人对于生活的用心。

    阿诚是这里的常客,毋须客气招呼。文陆匆匆换衣净手后就一股脑钻进了厨房,留下自家姐姐和准姐夫在客厅叙话。

    对于上海人来说,每年雷打不动的事之一就是吃上一碗时令的刀鱼面。如今冬去春来,一年中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文家姐弟虽然是北平人,但离开京城时都很年幼,四处辗转造就了极强的适应能力。尤其是当年仍在襁褓中的文陆,人生中大段时间都在上海成长,乐于接纳江南人的“时令吃食表”。他既爱吃又爱琢磨吃,平日里很是喜欢下厨。

    新鲜的刀鱼从南通运来,加了姜葱炒成鱼松,搭配上肉汤鸡汤一起煮,面条绵软却不会烂糊,喝口汤吃口面,味道别提有多灵了。

    “阿陆这好厨艺,我看都能跟老半斋争上一争了。”阿诚捧场地吃了两碗面,由衷赞叹这位天生的被学业耽误的好厨子。

    文姜今晚话不多,除了招呼两人吃面,偶尔会将目光扫向跟阿诚侃天侃地的文陆,有所思虑。

    她虽然不是经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但能从默默无闻的小学徒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过去的经历注定了她的敏感和细腻——同阿诚一样,文姜亦感受到了文陆的隐瞒遮掩。

    少年素日装扮整洁,如今却是敞开了衬衫,在大笑或者做出牵动后背的动作时会难耐地蹙眉。

    文姜的心一点点沉下来,被热汤美食温暖的双手重新沾上了凉意。

    “阿陆,先别急着洗碗了,我来帮你处理伤口。”一向温温柔柔的文姜轻轻抬手止住弟弟的动作,澄澈剔透的眸子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语气是难得的不容置疑。

    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至亲,自然会有着特殊的感应。少年在姐姐的目光中颓然坐下。

    她亲手打破了今夜弟弟费尽心思的粉饰太平。

    早就察觉到文陆有所隐瞒的阿诚安抚地拍着文姜的手背。

    如今上海沦陷为孤岛,每日都有无数群情愤慨的学生青年聚集在各处集会结社甚至游行示威,一面反对侵略一面探索救国救民的出路。这是时代大环境赋予他们的使命,璀璨的思想和如火的热情在全国各地激烈地碰撞燃烧。

    纵有飞蛾扑了火,但仍有无数人在为自己、为他人、为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疾呼奔走。

    文陆是复旦学生会的成员之一,后又加入了中华民国学生会联合总会,“学生的集合,是一切民众集合的第一步”,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他随同学们一起组织并参与爱国运动,在上海学生组织中有着较高威望。

    但这一切都是在隐瞒文姜的基础之上进行的。

    姐姐千辛万苦将他抚养长大,因为他选择辍学唱戏,吃了太多的苦,求的不过是姐弟俩能在乱世中好好儿活着,彼此能有个依靠。

    但因为是乱世,国将不国,街上每天都堆满了冷死饿死的人,文陆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自私一些,好好读自己的书,在平静的校园和小别墅两点一线,以后挣大钱给姐姐买更大的房子、更多的衣服,让他们都能过得更好。

    但被炮火袭击、遍地生灵涂炭的家园啊,根本容不下一张课桌,亦不允许他不闻窗外事、做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

    “姐姐,你别担心…”白天在学生会中颇具威望、处理事情迎刃有余的文陆,面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垂着头的女人却向来都是手足无措的。

    长姐如母,他们的母亲去世太早,是姐姐承担起了父母的那一份责任。

    文姜将眼底的涩意竭力逼回去,动作轻柔地为文陆后背触目惊心的伤口消毒包扎,始终没有说话。

    待伤口处理好了,她径直起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文陆怕姐姐担心,一直在强忍疼痛。如今文姜一走,这位演技笨拙的演员立刻开始龇牙咧嘴地倒吸凉气。

    今日的学生游行遇上警察和特工部抓人,手无寸铁的年轻孩子们被警枪警棍压制着,人群如惊弓之鸟般冲散。文陆若不是因为跑得快逃过一劫,或许堂堂小南星还要出入监牢赎人。

    “臭小子,别总让她伤心。”一直沉默立在旁边的阿诚走上前,轻轻捏了捏少年稚嫩的脸。

    这话是对文陆说,也是对他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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