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啼·一

    稍早前。

    昆仑山洞中。

    一身黑衣的贰负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刨土。

    “怎么,是想通了要和我合作吗?”

    听到洞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头也不回。

    现在,离他预期的进展还差很多,正是需要她们的时候。

    “老夫是来帮你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贰负转头。

    他抬起的脸上还有些污泥。

    只见对面是一位须发皓白的老者,却是鹤发童颜。

    虽是人形,猛的一见,却莫名让人觉得……他的脸孔有些像鸟。

    不过,这老头,一身道袍,手上一把拂尘,看上去就是个修道的。

    “……你不需知道本君是何人。你将昆仑成熟的,没成熟的地脉紫芝通通都挖走了……怎么样,可是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哦?我想要的……”贰负站起来,掸了掸袍子,脸上浮现出有些玩味的表情。

    “你知道?”

    “当然。哎……”白发道人随意找了块石墩子坐了下来。

    “昆仑的地脉紫芝啊……全都被你挖走了,还好王母的蟠桃这次还没有被你们这群小不点祸祸……不然她又要生好久的气了,哎……小子,你身上有沉渊的气息啊……”老者侃着大山,脸上还露出了十分怀念的味道。

    “我听说,之前沉渊里还有个叫‘英招’的王后?”

    “……应该是,不过已经死了。”距离他出世也没过多久。

    那些旧闻,还是他之前在和噎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听说的。

    “想这昆仑槐江山的园圃,本也是由一个叫英招的天神主管,当时,此地是多么繁盛……”

    “仙君来此,怕不只是为了与我忆往昔的?”贰负挑眉。

    “还是说,您是来阻止我动地脉紫芝的?”

    “小子欸!这你就说错了!如今,不管是沉渊也好,天界也罢,都已归不得本君管了……只是你这地脉紫芝么……好歹是西王母的物什,被你这般暴殄天物,本君也不好真的坐视不管……”

    若是被她知道了这么大片地脉紫芝都被祸祸了,自己少不得还要去安慰。

    “你将剩下那些未成熟的地脉紫芝交给本君”,待他用过枯木逢春再看看效果,“作为交换,本君会帮你将那株地脉紫芝催熟。”老者边说边往被贰负身体挡住的那株地脉紫芝而去。

    一道青白色的光芒闪过。

    贰负眼见着被自己折腾了许久的地脉紫芝双花徐徐绽放。

    紫色光华并上青蓝,璀璨四溢。

    “……”一时之间,贰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自问天赋尚可。

    可自己不眠不休努力了好几个大夜,眼里都不知是平添了多少血丝,没成想这老头一拂手的功夫,居然能够让双花齐齐绽放。

    “你……”贰负花了一些时间,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可知道我要做什么啊?”

    “让昆仑充满混沌吗?哈哈哈……”老者甩了甩手中拂尘,笑开了。

    “年轻人,若你做得到,便放手去做吧。”

    “你究竟为何帮我?”这人看着虽然仙风道骨……莫不是又如噎鸣这般,是个狂人?

    “……这么说吧,我与这昆仑的人有仇,这个解释你可还满意?”说着,老者便将手中拂尘转了好几个花,“若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多给你几个。”

    “……”

    不远处,蓝紫色的光芒完全消失后,贰负惊讶地瞪大了眼。

    “竟是如此肖似。”

    “哈哈哈……”老者笑着扬了扬拂尘,化为一道白光,飘然远去。

    ——————————

    夜昙松开手,眼前之人化作一道蓝光,进入闭目躺着的玄商君体内。

    一瞬间,整个屋宇都蓝光大盛。

    夜昙不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随后,那蓝光次地减弱,又像一朵绽放的花,渐渐收回了自己的花苞。

    最终,那光全数没入了少典有琴的身体。

    夜昙当即跑过去趴到人跟前,仔细盯着人看。

    “唔……”少典有琴的手动了动,眉头轻轻皱起。

    “看来他应该没事了。”嘲风走到夜昙身后。

    乐观来看。

    现在,嘲风更想解决的……当然是青葵的事情。

    青葵的灵识还在夜昙的体内。

    只要想到这件事,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归墟那个时刻。

    于是,内心中的不安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是吗?”夜昙还有些忧心。

    “倒是你,葵儿她真的没问题吗?你赶紧想办法把她给弄出来。”

    嘲风还是有点不放心。

    “哎呀没事啦!”夜昙拍拍胸脯,示意一切都好。

    姐姐在自己身体里,难道还会出问题吗?

    “咱们就好好等着没有情醒过来吧?”

    “若是你和他合力,配合我从那书里看到的法子,定能分离出姐姐的!”

    他们不都知道口诀了嘛!

    “可老五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啊!?”嘲风也学着夜昙的样子开始盯人。

    “哎呀……”

    夜昙话音刚落,平地忽得刮起了一阵黑色旋风,像利剑一样刺出,直冲二人面门而来。

    夜昙与嘲风根本来不及反应,黑暗便飞速蔓延,一下吞噬了他们身处的楼宇。

    夜昙只来得及看了眼面前仍就双眸紧闭之人,人就被完全卷入了黑暗中。

    “夜昙!”嘲风登时大惊。

    他能感觉出,这气息,不是简单的瘴气或是魔气。

    是与归墟那时一样的,如刀割般冷冽的罡气……

    是混沌。

    “啊……”黑暗之中,传来了夜昙的尖叫声。

    很显然她是遭遇了什么。

    “夜昙——”嘲风抽出魔刀,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黑中大吼着夜昙的名字,“你在哪?!”

    无人回应。

    嘲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从前,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自从被人打傻了以后,沉渊恶煞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敏锐不仅是天生的,还是刀山血海中一次次摸爬滚打出来的。

    他知道,如今情况不明,一味的冒进,只能让自己陷入危机。

    但……夜昙身上还有青葵的灵识,他当然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没办法,只有耐着性子慢慢找了。

    嘲风定了定自己的心神,深吸一口气,便迈步朝着自己的前方走去。

    其实,他感觉向哪个方向走都差不多。

    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坐标,他基本已经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嘲风依旧谁也没有遇到。

    到底怎么办?

    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好似有黑色的气息在波动。

    “嘲风……”

    蓦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嘲风身后响起,仿佛刺破黑暗的那一束光,引得他一下转过头去。

    ——————————

    少典有琴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悬浮于天上。

    是天上……

    却不是天界。

    这里……是哪里呢?

    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内,是一片森林。

    这里是……兽界的远郊。

    脑海中传来这样的信息。

    熟悉中又透着几分陌生。

    玄商君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地上那些人。

    他们目光的尽头,皆是自己。

    他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盯着。

    尤其是……

    黑衣的人群,是沉渊族。

    嘲风、谷海潮,顶云、英招。

    沉渊叫得上姓名之人,竟是都聚集在这里了。

    对面是……

    清衡,紫芜,均未受伤。

    他们皆以期待的眼神望向自己。

    仿佛他未进归墟那时。

    亦让他想起曾看到过的,那些庙中信众殷殷期盼的眼神。

    清衡、紫芜,他们一直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兄长能够归来,能继续保护他们。

    自己又如何会让他们失望呢?

    然而,此时此刻,他最想要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

    离光夜昙。

    ——————————

    杀退了沉渊军队后,玄商君便抱着夜昙返回了天界。

    天界的一切,还是如他神陨前一样。

    像是毫无生机的一潭死水。

    整个天界,都暮气沉沉,让人不由郁郁。

    除了……

    他的天妃。

    天葩院的亮色,是她给予的。

    “昙儿?”

    “你来了啊?”夜昙从满是纸的桌面上抬起头,声音不是很雀跃。

    她顺手将桌上的一堆卷子往外推了推。

    少典有琴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关切问道:“头还疼吗?”

    “现在不疼。”

    她明白,自己是如此矛盾,所以才会头疼。

    不过,她还和姐姐痛感相通……

    夜昙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手却被人握住。

    他的手,依然温暖宽厚,轻轻在她太阳穴处揉起来。

    “若是还疼,可千万别硬撑,我去找医官来给你检查一下。”他检查了几遍,找不到病根,只能请教专业人士了。

    “不疼了……我想,应该只是……没睡好吧。”

    夜昙低下头,不去看少典有琴的眼睛。

    想来,那双深邃的星眸里,依旧满盛着温暖和欣喜。

    有时候,温暖会抽走人的斗志。

    有时候,真诚会照见所有黑暗。

    所以,她无法直视。

    “那你为何不开心?”神君的手自夜昙太阳穴处下滑了些,指尖点上了她柔软的脸颊。

    “虽说要低调些,却也不必如此……”有他护着她呢。

    “你跟我来。”少典有琴笑着牵起夜昙的手。

    “昙儿,你……怎么了?”

    连日来,他一直努力想找些能让她开心起来的活动。

    包括教她投壶、教她书法,和三真一起赌钱之类的。

    前前后后,逗趣的办法也想了不少,可她兴致一直不高。

    “整日待在天葩院,我……人家好无聊啊……”夜昙的声音闷闷的。

    “那,你想要去凡间玩玩吗?”玄商君自然明白问题症结何在,“不如我们……”

    “我……还是不去了吧?”夜昙犹豫起来,“今日,我有些累。”

    少典有琴轻声叹了口气,缓缓将人按进自己怀里,“那,我改日陪你去吧?近日,天界事务是有些多,晚些我还需要回蓬莱绛阙处理……”

    说着,神君便去看她脸色。

    “嗯……”夜昙神色微动。

    “昙儿,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带你走,可好?”

    “……走?”少典有琴冷不防冒出的话让夜昙有些怔楞。

    她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可是……要走去哪?”天地之大,她竟是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何方。

    也许,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如就去兽族定居?”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你不愿意随我下界吗?”神君紧了紧拥着夜昙的臂,“莫不是舍不得这天妃之位?”他挺想看看她生气时鼓起的那张包子脸的。

    比如今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强上百倍。

    “好吧,那就去兽界。”她头疼。

    夜昙听着自己的说话声,只觉声音越大,自己的头就越疼。

    “可是累了?那……我先陪你吃点东西,吃完了你就去歇一歇,好不好?”

    夜昙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人。

    “……好。”

    “吃点心喽!”神君自袖中翻出一物,用桑皮纸包裹得十分严实。

    不知道是什么。

    “昙儿”,他将桑皮纸在夜昙脸前晃了晃,“你猜一下,我给你带了什么?”

    “嗯……”夜昙动了动鼻尖。

    香喷喷的气息表明纸包里定是吃食,“黄焖鱼翅……不对,桂花鱼翅?”见少典有琴摇头,夜昙比着手指想了想,“那……荷包里脊?不然就是……樱桃肉?清炖肥鸭?”记得这些都是她过去经常点的。

    继续摇头。

    “那我猜不着了……”夜昙眼神里蒙上一层亮闪闪的雾,不知是故意装可怜,还是真的头疼,“到底是什么呀?”

    “你看呀……”虽然对方似乎胃口不佳,但玄商君也不气馁,继续好声好气地哄着人。

    他将覆盖着的桑皮纸一层一层地剥开。

    “是胭脂鹅脯。”

    “喜不喜欢?”少典有琴声音清亮柔和,“我特地让飞池去缤纷馆旁边那家要排队的店里买的,尝尝看?”

    “来……”他本不喜腥气,见夜昙没有动手接的意思,便自己动手撕了鹅腿递给她。

    夜昙有些心不在焉地将鹅腿接在手里,目光依旧游移不定。

    “昙儿,你若觉得实在无聊……这几日,不如就去上书囊继续上学可好?”玄商君以清洁法诀拭净双手,如此建议道。

    要完成工作交接,尚需时日。

    而且,父帝那里,若是知晓自己的想法,估计还要生上一阵子气。

    “我……”

    他温言柔语的时候,顽石也化成水。

    夜昙心上忽然涌起阵阵酸软,眼里亦有一层水汽浮上来。

    她双眸中似有暮山烟光涌动,更显明亮。

    ……又来了。

    夜昙闭上眼。

    再这样下去,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哈……”

    夜昙假意打了个哈欠,又伸手揉揉眼睛。

    “我……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少典有琴有些疑惑,“我与青藜星君说一声,你随时都能回去念书的。”他只当是对方不愿让自己为难。

    “因为我……”夜昙深深吸了口气,把剩余的那点泪意也憋了回去,“我觉得,题目有点难。我真的……不太会。”

    “那些题目如何能难倒你”,神君只以为夜昙还在玩笑。

    ……也是,太简单了也不行,

    她可能都懒得去。

    “那我每天抽两个时辰,来天葩院教你,可好?”

    “那……”夜昙倒是没再拒绝。

    “我有一个问题弄不懂,现在能问你吗?”

    “什么问题?你问。”

    “那你等一下,我去拿来。”夜昙放下鹅腿,随意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起身去翻桌上那乱糟糟的书箧。

    不一会儿,她就摸出个有些陈旧的卷轴。

    “就是这个”,夜昙将卷轴递过去,“上面有很多上古时期……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嗯……”神君接过,展开看起来,“这不是四界生灵史吗?”

    不是法术,只是记忆背诵的科目而已。

    “怎么?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吗?”

    “这里写……”夜昙的指尖点上一行文字,“太初,盘古开天辟地。天地重启不久后,上古生灵几乎灭绝殆尽。”

    “这是为什么啊?”夜昙的双眸紧紧盯着眼前人。

    “……这”,这书上还真没写。

    玄商君有些迟疑。

    灭绝了就是……

    灭绝了啊。

    除了某些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学究,基本没人会去追究那些。

    毕竟地脉紫芝都灭绝很多年了。

    “还有这里……”没等玄商君给出回答,夜昙又指上另一处文字,“地脉紫芝,这个你见过吗?”她抬头看向少典有琴,脸上已是一副虚心好学的表情。

    “这个……我没见过”,神君摇了摇头,“早在万年前,地脉紫芝便已不存于世。”

    “我听说……”夜昙咬咬唇,“只因地脉紫芝能开启归墟,所以万年前,四帝联合,在诛灭东丘的同时,也毁了那株上古神树,对吗?”

    “你呀,之前定未好好听课”,少典有琴失笑。

    这小丫头,居然说地脉紫芝是神树,不过……某种意义上,能开启归墟的树,的确也当得起一个“奇”字吧?

    “青藜星君一定讲过,地脉紫芝,分则吸汲清浊二气,合则开启混沌归墟。”

    玄商君回忆了一下,几乎所有相关书籍都记载,它能开启归墟,“万年前,四帝联合,毁灭地脉紫芝,还被后世传为一桩美谈。”

    “……美谈吗?”夜昙低头呢喃,“杀人也算是美谈啊……”

    也许,有名目的杀人……就是这个世界的正义吧?

    可能,她和姐姐也是在做一样的事情。

    “昙儿,四帝诛杀地脉紫芝之事,已是历史。”时移世易,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做一样的选择。

    “所以”,夜昙轻声开口,“如果地脉紫芝并未灭绝,四界也会继续对它们赶尽杀绝,对吗?”

    “可这世上已无地脉紫芝了。”这假设毫无意义。

    “昙儿,你为何要问这个?”玄商君有些奇怪。

    “莫不是……你喜欢?”想到这种可能性,神君挑眉。

    若真如此,或许……他也可以给她做个样子类似的让她养着,正好帮她打发时间。

    “我只是觉得,那花还挺好看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啦……”夜昙的语气有些怪,“就不能当成教授四界历史的植物标本专门养起来吗?”

    “噗嗤……”神君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奇思妙想也太可爱了。

    昙儿,地脉紫芝以混沌为壤,哪里是能随便养活的。

    就算能……也不可能真有人敢养。

    除非那人不惧被当作四界公敌。

    “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夜昙有些莫名其妙。

    “昙儿”,玄商君将夜昙揽进怀里,拍拍她的肩,“若你感兴趣,我回去给你弄些类似的花来,好吗?”

    “有琴”,夜昙抬起头,望向少典有琴,“不用了,我就是……问问。”

    答案,她,她们,早就知道了。

    她右手伸入自己腰间,握住美人刺。

    “……那我们继续吃……”一句话尚未说完,少典有琴蓦然低头。

    夜昙的美人刺,在瞬间贯穿了他的胸口。

    蓝色的毒液随着血脉迅速蔓延。

    普通的毒,对玄商君这样的上神自然毫无威胁。

    然而,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浓郁的混沌之炁,沿着跳动的血脉,四散漫延。

    瞬间在他体内炸开。

    “……”

    少典有琴紧紧握住夜昙的手,想说话,嘴里却全是血。

    夜昙凝望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件事,毕竟真的已经拖太久了。

    此时,她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太疼了……

    夜昙握住美人刺的手开始颤抖。

    像是为了抗拒头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夜昙下定决心般握紧了美人刺,随后,她将这法宝的最后一段也刺入玄商君的身体。

    与此同时,有什么从她的眼眶中滑落。

    少典有琴缓缓伸出手,将那晶莹剔透的珍珠接在手中。

    “为什么?”他轻声问。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为……什么……咳……”

    不仅难以置信,且毫无头绪。

    她好像比归墟里的混沌还要让人难以捉摸。

    “是啊……为什么呢?”夜昙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她用左手轻轻揩去了剩余泪渍。

    “为什么我……也会流泪呢?”

    话音刚落,她的右手猛地抽出美人刺。

    “咳……”玄商君用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

    每咳一次,都有鲜血涌出。

    所幸,将嘴里的血咳出后,他终于能发出一些声音。

    “……”夜昙缓缓起身,站在少典有琴面前,就那么定定看着他。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过身,想往门口走去。

    “……”

    夜昙的脚步顿了顿,

    开始硬扯被他抓在手中的纱带。

    她的身后,依旧有断续呼唤传来。

    “昙儿……”那声音疼痛也温柔,像那些陈年旧梦中、不绝于耳的回响。

    “我……是哪里……做错了?”

    是不解,是脆弱。

    “……你……说出来……我会……”

    “改”字尚未出口,夜昙亦并未转身,抄起手中美人刺,挥刀斩下。

    那披帛一下断成两截。

    随后是“铿”的一声。

    美人刺被扔在地上。

    她竟是连美人刺都不要了。

    “不要……咳咳……走……”

    “……”夜昙脚步未停。

    一开始,她根本不能理解这里的一切。

    为了不相干的人豁出去,别是疯了吧?

    尤其,她还是地脉紫芝的浊花。

    可与他相处日久,她便渐渐懂了。

    可是……懂归懂,终究也无济于事。

    夜昙终还是走出了天葩院院门。

    血蜿蜒流淌,汇成小溪。

    视线模糊也越来越模糊。

    切切呼唤,濒死的温柔与痛楚,都换不来她一个回眸。

    少典有琴捂住伤口,蜷缩在角落里,血仍从他的指缝溢出。

    他不断呛咳,终是无力地阖上双眸。

    ————————

    “神君?”

    房门外,传来了飞池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太清。

    玄商君没有回应。

    飞池抬头看了看。

    天葩院的上空,此时正阴云密布。

    这是怎么了……不太妙啊……

    总不会是青葵公主又惹神君生气了吧?

    不应该呀。

    最近这两个人成天黏在一起。

    “神君?”飞池叫了几声,试探着推门走进天葩院,“时辰到了,您该回蓬莱绛阙了。”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人不在吗?

    不会吧?

    恋爱中的神……可真是难伺候啊!

    “神君?公……”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飞池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迎面而来的芬芳气息,看似好闻,却让飞池全身都僵住。

    他知道。

    那是血腥气。

    上神之血的气味。

    循着香气,飞池快步跑去。

    直到看见房间角落边的玄商君。

    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衣上星辰的纹路都显得狰狞。

    “神君!”

    飞池又惊又急,忙上前试图扶起他。

    “神君您怎么了!”

    “……咳咳……”玄商君喘息不止。

    夜昙的美人刺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混沌之炁,如同浑浊的水,持续腐蚀着他的身体。

    飞池虽惊慌,但也细心。他目光一扫,既没有看见玄商君的牺氏琴,也没有看到自家神君的清光剑。

    神君遇袭,却连法宝都没有祭出。

    这不合常理……

    神君身份尊贵,身上可以用以示警的法宝不下十余种……为何受了伤还悄然无声?

    还有,为何会是天葩院?

    为何不见公主?

    是不是被人掳走了用来威胁神君?

    “神君,我这就去找医官,然后将神君遇袭之事上报九霄云殿。”飞池渐渐冷静下来。

    他猜测,可能有什么人混进来了。

    “不……”少典有琴按住他的手,“不要告诉任何人。”

    “神君?”飞池扶住他,“为何?您这伤势可不轻……”

    “本君……无事”,玄商君右手紧紧按住伤口,左手扶住飞池的手臂,“你不要声张,我们先回蓬莱绛阙。”

    ————————

    不去请医官,意味着只能自己治疗。

    还好蓬莱绛阙里,天材地宝从来都不算少,自然也不缺药材。

    飞池和翰墨都被勒令噤声,不得对外提起一个字。

    他俩只能认命地替他们家神君护法疗伤。

    终于,在用掉不少仙药后,玄商神君的伤势稳定了下来。

    然而,蓬莱这里不可能真的一点痕迹都不露。

    首先,是天葩院主人失踪一事。

    关于天妃拿着自家新做好的令牌从南天门离开……一直未归一事,二郎神曾来蓬莱请示。

    对此,少典有琴选择不多做解释,直接压下了。

    他甚至还跟二郎神统一了对外口径,那就是——公主莫名失踪了。

    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有琴,你没事吧?”霓虹担心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咳……”神君特地清了清嗓子,又向霓虹施礼,“母神,孩儿无事。”

    “真的没事吗……脸都这么白……”天后的手摸上玄商君的脸。

    “许是……之前修补归墟……咳……”玄商君用手捂住嘴,试图平复胸腔泛起的甜腥,“还没有恢复……”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

    “母神我……”他还想下界去找人呢,但又怕提这个会让母神更担忧。

    而且,父帝可能也会怀疑。

    “有琴”,霓虹的神情更担忧了,“我知你是担心青葵安危,你放心,此事,我和你父帝一定会追查的。然后给你,还有离光氏一个交代。”不仅是天帝担忧的面子问题,还有人族的追究,更重要的是,她看出来了,自己的儿子相当重视这位公主。

    那日,九霄云殿的斥责,多半是维护。

    “多谢……母神”,玄商君抬手作揖,“孩儿告退。”

    “兄长,紫芜送你!”

    “兄长……嫂嫂的事,你别太担心了。”清衡和紫芜一左一右架住了玄商君。他们不知道自家兄长受伤这事,只是将他的虚弱当作是因未婚妻失踪,受了打击之故。

    —————————

    少典有琴刚被自家弟妹从九霄云殿外左拥右簇架着返回蓬莱绛阙,就看到了正在里面咋咋呼呼的碧穹仙子。

    “碧穹仙子……”玄商君并没有什么心情应付这位表妹。

    清衡紫芜便罢了,碧穹仙子这盛情,他真的消受不了。

    “此来蓬莱,所为何事?”

    “我来看看表哥,听说离光青葵她和别人跑了!她简直不知廉耻,表哥你……”碧穹叉着腰,气呼呼的。

    “碧穹”,听到这话,玄商君登时面沉如水,“不可胡说。”

    “表哥!”碧穹跺了跺脚,气急败坏道,“你到底还想维护那个女人到什么时候呀!”

    “嫂嫂可不是这样的人!”紫芜马上开始维护夜昙,“你可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是啊!”清衡君也在一旁帮腔道。

    “你们……”碧穹语结。

    “我也是为了表哥不平啊……”

    “本君有些乏了,碧穹仙子请回吧。”玄商君当然不爱听这些话,却也没力气和碧穹周旋,更不想听他们几个叽叽喳喳地吵架,便下了逐客令。

    “清衡,紫芜,你们也先回吧。”

    ——————————

    蓬莱绛阙,内殿。

    你到底还想维护那个女人到什么时候呀!

    玄商君的耳畔又响起了碧穹的诘问。

    为什么?自己为何还要维护她?

    因为……

    他相信,没有人会凭空生起杀意。

    何况夜昙那样的聪明人。

    一定有缘故的。

    “神君,您还在想公主?”飞池端药过来时,就看到了自家神君又在案几愣神。

    “飞池……你说,她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

    这些天,神君也不知道是第几次问这事了。

    飞池叹气,飞池无奈。

    “……神君,您别怪飞池多嘴,公主若是有事,合该与您讲明”,就如同刚上天那会闹的那一出又一出般。

    “或许”,飞池考虑到自家神君的身体情况,“之后,公主会有所动作?”

    可是并没有。

    要承认现实,对谁而言,大概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那……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神君还在自言自语,“其实……其实她一直都敢怒不敢言,所以……”

    他记得,夜昙一直对神族,还有天规都挺不满的。

    把她闷在无趣的天界,到底是自己委屈了她。

    “神君,您别怪飞池多嘴,现在,大家都觉得……您是在自欺欺人。”

    大家是指自己和翰墨。

    唯二的知情者。

    “我们觉得,青葵公主她可能从一开始就在骗您……”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少典有琴不吭声了。

    她的确是隐瞒了许多事。

    可是……那都是情有可原的。

    “飞池……”

    良久,他又开口道,“我知道,我不该再想她,念她。”

    他应当恼她,恨她。

    可是他办不到。

    心,不由己。

    就如同神识们知道夜昙接近自己不过是为了复活玄商君之时,他们……他心中亦五味杂陈。

    失望、无奈。

    不忿、不甘……不信。

    却依旧会选择原谅她。

    “我只是不明白……”

    “若她一开始就谋算着要杀我,却又何必救我?起非多此一举?”

    况且,界下那些往事,绝非虚情假意。

    若那些都是虚情假意,是计算好的……

    那就太可怕了。

    “或许,青葵公主所图之事,是必须要让神君复生,才能做的?”飞池给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猜测。

    “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去复活您的。”

    “什么事?”可回来之后,夜昙从来没有要求自己为她做什么。

    他做的事情,基本上就只是陪她玩,教她些小法术。

    “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难不成……正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做,所以她才失望了?生气了?

    还是她根本不信他会带她下界?

    “神君,您是否遗漏了些什么?”飞池小心翼翼地觑着对方神情。

    若说公主此次是“卸磨杀驴”,那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是他家神君没注意到的。

    “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若夜昙真是另有所图,才豁出命来复活自己。那要怎么解释,她什么也没有做,就消失了这件事?

    她当真如此自信?笃定那一股混沌之炁可以杀了他?

    “神君,飞池以为,按照公主的个性,或许……也有可能是要‘防范于未然’……”

    “你是说……‘先下手为强’?”玄商君的目光死死盯住飞池。

    “是。”后者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

    毕竟他家神君可是将公主宝贝得紧……就连被美人刺捅了都还忘不了对方。而自己现在还说对方的不是……

    哎,若他不这么说的话,他家神君可能会一直颓废下去。

    不过……说了也差不多。

    青葵公主啊青葵公主,你究竟在哪儿啊?

    起码回来和神君说清楚啊!

    飞池在心中暗暗祷告。

    若不然,就自家神君这认死理的性子,可怎么办呦。

    连带自己和翰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把个飞池愁的。

    “……也是。”神君将这些日子里想到的所有可能性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觉得这个原因听起来大致合理。

    这也就是说……她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还是大麻烦。

    连他都无法解决的那种。

    不然,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她一定是有苦衷。

    他一定要找到她,问个清楚!

    ——————————

    石屋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

    少典有琴漫步在那积雪之上,每踩一步,就传来些松软的响声。

    可是……你在哪里呢?

    他虽有心找人,却不知究竟从何找起。

    这天地之大,她要藏起来,不让自己找到,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棱。天色更加灰暗。

    夜昙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她回望四周,刚要走,突然,远方雪地里,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向此而来。

    夜昙愣住,眼看着对方的身影在漫天大雪中渐渐清晰。

    她想要转身就走,脚步却顿住。

    皑皑白雪就如沼泽一样,她的脚陷落在此,动弹不得。

    雪地里,玄商君同样愣住。

    风雪之夜,重游故地。

    他本就存着些希望。

    可当这希望成真后,他又有些恍然。

    “夜昙……”

    “你……怎么来了?”

    是了,她还没有完成那人交代的任务,所以还停留在此。

    但她想离开了。

    也许自己该叫那人明白……

    就算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因为,她实在是下不了手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而且,美人刺不都丢了嘛。

    那些温情脉脉牵绊着她。

    自己本以为,不必多想什么,只管去做就行了。

    可真动了手,她才发现……自己的决心并没有因此增加。

    剩下的那些决意,反像是开了闸的流水一般,泄了个干干净净。

    “夜昙,我……”另一旁,玄商君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表情面对她。

    该和她说什么。

    明明,他一直都盼着能与她再见一面的。

    少典有琴定了定神,终是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夜昙的语气有些躁。

    本就该如此吧!

    “……”面对夜昙的敷衍,习惯刨根问底的玄商君又怎肯放弃。

    “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如此?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为何如此……

    她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了那日的情景。

    那人的声音自她头顶处传来,就像一股魔音,萦绕在她耳畔,经久不息。

    “你已经得手了,为什么不补刀?”

    “只要多刺几下的话,他一定会神思溃散的!”

    “你是不是心软了?”

    “看来他说的对,女人,果然不能指望。”

    那个人不断地愤怒地质问着自己。

    “……”她无言以对。

    他的心……太干净。

    她本就理亏,这下,竟是有些自惭形秽了,当然下不去手。

    “离光夜昙。”

    “啊?”夜昙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想知道……原因。”

    爱就算能一下蜕变为另一个极端,也就是恨,却不会一下消失殆尽。

    “为什么?”夜昙有些疑惑,“原因很重要吗?你只要恨我就可以了啊……”

    她真的不明白,他还在纠结什么。

    “……夜昙……”这几日,虽然她不在,但这名字,却被他念了不知多少次,百转千回。

    “我……或许……应该痛恨你。”

    的确,刚回过神来时,他很生气。

    就算再好脾气,也不可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可是,想到过往种种,情短情长,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一共救了我四次。”这些话,这些天一直都徘徊在他脑海中,终于有机会对她说了。

    也算是他的幸运。

    “现在,我还欠你三次。”

    “我……没资格恨你。”

    “只要你说清楚原因……若你不再爱我,我……”玄商君张了张嘴,只觉满嘴苦涩。

    “就……离开。”

    他终是说出了这话。

    “当真?”夜昙挑眉,语气却略显平淡。

    “绝不纠缠于你。”

    这点自尊,他还是有的。

    虽然难舍。

    但若对方无意……

    只要确认她好好的,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他会放手的。

    他如何能强求对方的爱呢?

    “我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们终究是要成仇的。

    说不说,都没有什么差别。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

    “我宁愿你责怪我。”

    “我想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他自问,不是刚愎自用之人。

    若是自己有错,只要她说出来,他一定会改。

    可她却连一个敷衍的解释都不给,偏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宣判自己的死刑。

    “你没有不对。错的人是我。”

    “你怎能……怎能如此啊……”

    玄商君喃喃。

    “你可知,给人温暖,再收回,有多残忍吗?离光夜昙……”

    “玄商神君,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人间有句话——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你不该这么信我。”

    她不是她。

    那些关怀、幸福,当然都是假象。

    都与她无干。

    她也……不稀罕。

    她必须要逼迫自己,早日从这场梦幻泡影中清醒过来。

    拖得越久,就越容易沉沦。

    眼前诱惑虽好,可她不能有第二种选择。

    “至于原因……你其实都明白的对吗?”

    “我……”

    他不想承认。

    因为……

    她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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