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褚渊不知是气得还是乐得笑出了声，“不用谢？”

    褚渊刚才手从青筱胳膊上放下来后，便顺势向后，搂住青筱的腰。

    现下随着他说话，他又逐渐将青筱向自己怀里拉。

    什么毛病！

    青筱心中又打起了问号。明明刚刚还在好好说着正事，怎么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谢谢他，他就又贴上来了。

    什么人啊！怎么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又不正经的。

    青筱从褚渊怀里错身，伸手向矮桌去拿那地图研究：“既是你自己愿意，那我也不会劝你。明日就是那秘境今年的开放之日吧？我们明日，便一同下那秘境。”

    说完，青筱就开始仔细研究起这张既详细绘制了秘境入口周边的地况地貌，又记载了不少关于秘境的杂闻的地图。

    她要为明日下秘境做准备，储备尽可能多的相关知识。

    褚渊也没多话，知道她是求胜心切，便也挨着她坐下，开始继续钻研那易经洗髓转换妖体的符咒。

    月光侵染暮色，褚渊从忙完后就一直在青筱身边支着手掌，撑着脸端坐，不知何时，竟已阖上眼进入酣眠。

    等到青筱终于放下手中越看越厚的有关秘境的介绍，映眼的就是褚渊近在咫尺的睡颜。

    两人坐在矮桌的同一边。褚渊左边肩膀一动不动地贴着她的右肩，远离她的右手撑着下巴，头侧向她的方向闭着眼。

    若有人从他俩的背影角度远远看去，看不出褚渊睡着，只会觉得是褚渊将青筱用身形罩在怀里。

    极尽暧昧与亲密。

    青筱也说不清为什么重遇不久，她就又和褚渊纠缠得如此亲密。

    青筱也像褚渊一样支起下巴朝对方侧过身，端看着褚渊的脸，像研究书册般仔细研究着他。

    她的手指将触不触地隔着半寸，虚虚描画着她最喜欢的，褚渊的眉眼。

    或许是因为这双眼吗？让她放松了警惕？

    褚渊确实有一双天生的慈悲含情目，那双眼凝视着你时，总让你心生欢喜。

    前尘她不知道多少次溺于这双眼里，只给她一人的爱意。

    青筱其实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因为褚渊能为自己提升修为而愿意留驻在他身边的。

    褚渊能让自己的复仇之路走得更顺遂更简单，没错。

    可若青筱真的半点不想和褚渊多牵扯，她知道自己定能找到远离褚渊的方法。

    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顺应下褚渊给的“剑妖”身份，糊里糊涂地和褚渊一起携手，去为褚渊口中的“青筱”复仇。

    可她已死过一次了。

    她早已反复告诫自己，褚渊的爱已不再能如前尘般蛊惑她了。

    她相信自己不是因为看到褚渊对“青筱”的虚无缥缈的爱的缘故，两人才又纠缠到一起。

    不对，如今或许不算纠缠，算是结伴同行？各取所需？

    青筱在心中说服着自己。

    她的目光随思绪漫游到褚渊身上溢出的魔气。

    现下褚渊阖眼沉眠，在周围萦绕的黑魔气映衬下，略显清冷的慈悲感褪去。褚渊的身上更多透着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强大的...孤独感？

    孤独，还有孤独后藏着的难言的痛苦。

    好像就是这份孤独，这份衍生于孤独和痛苦的孤注一掷的决心，还有对目标的执着。

    是这些让青筱对褚渊破除了爱的迷障后，仍觉得他对自己有生动的吸引力。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因为这所有的一切，煎熬、难过。

    原来你也一样。

    原来你也一样为此感到孤独。

    青筱的手轻轻移到褚渊的肩上，感受着他体内的灵气和魔气。

    她将属于自己的灵气和妖气也激出来，深深浅浅地和褚渊的气息相融。

    气息的波动像是心跳，一下一下地逐渐重合，将青筱和褚渊两个人连接着。

    褚渊似是感受到了青筱的触碰，悠悠转醒。

    一股想要将这温情升华的奇异颜色在他的眼眸中流动、翻腾，青筱迎着他的眼神，噙住了他的双唇。

    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多说什么。

    又是一宿春光旖旎。

    *

    第二日，两人早早地告别阿韵，离开妖府。

    按褚渊的想法，他可以直接带青筱遁走至深山中的秘境入口，无需惊扰任何人。但青筱坚持要在离去前和阿韵告别。

    阿韵带着一众姐妹来为青筱送别。

    该说的话其实都在青筱查出阿韵的秘密那天，和阿韵说尽了。青筱此番握着阿韵的手，目光却游到了阿韵身后某几位不是妖的寻常女子身上。

    青筱知道，她们是阿韵害人的原因——

    阿韵不是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妖的。

    因阿韵体质特殊，她自小以人形出生长大，却无依无凭，还未记事起便流落街头。

    几经周转，成了街上小叫花子的阿韵被收到西境最繁华的郡城的某所秦楼楚馆里，先做了粗使丫头。

    长到十三四岁，身负妖脉的阿韵便已容色初显。

    在给客人上茶时，席中一个□□熏天的官老头见色起意，将阿韵按在酒桌之上，意图不轨。是看着阿韵长大的，大她几岁的花魁姐姐出面摆平了事端，让阿韵免于受辱。

    流落风尘的女子，大多是受累于父亲或兄弟等这些和她们紧密相关的男人们难翻身的酒债、赌债，甚至是病债。

    几乎无一例外。

    若是有良心的普通穷苦家庭，都不会忍心将女儿或姐妹送到这腌臜处。

    正因为失了良心，正因为那些或父或兄的丧心病狂，他们将她们卖来这里受苦还不够，那些酗酒的、嗜赌的、或是久病缠身的无能男人们，还会长久地敲骨吸髓地吸食着这些被逼靠出卖身体维生的女人。

    阿韵的花魁姐姐也有这样一位“吸血”她的父亲。

    在帮阿韵出头这件事后的不久，花魁姐姐就因为其父亲在外又欠下的更大一笔赌债，而不得不耗尽了积攒多年的积蓄。仍是补不上那窟窿后，花魁姐姐还不得不向花楼的幕后“高人”借款，与花楼签下了更严苛的卖身契。

    从那之后，花魁姐姐开始频繁出入那些属于“上层人”的秘宴。

    阿韵算是离她最近的人，自然知道她每日回来后是如何被夺了魂般枯坐怔愣，被那些宴席摧耗了心神，又坏了身子的。

    只是那时的阿韵不知道，那人间勋贵的秘宴中，还有江康伯这一位“贵客”。

    甚至这秘宴本身，某种程度上都源发于江康伯在人世间的哄骗和吹嘘。

    那时仙盟的确势大，仙盟里哪怕是呼出的一口风，对于普通人来说，都能掀起无法抵挡的尘暴。更别提江康伯借的是仙盟长老之一义子的盛名。

    不多时，原本一曲动全城、“前途无量”的花魁姐姐，被一卷草席裹身，悄悄地扔到了远离西境郡城外一处遥远偏僻小城边的乱葬岗。

    也就是如今阿韵建立妖府的所在地。

    但这些对于当时的阿韵来说，都是后话了。

    那时，那样一个女子的死，就像一朵花的凋零一般，无声无息。

    记住那朵花曾绽放时的丰盈的，只有曾被那同样瘦弱的手臂挡在背后保护过的，更弱小的少女阿韵。

    阿韵想报仇。可她能接近那些仇人的方式，只有走上花魁姐姐的老路，成为下一个“祭品”。

    她那时还不满十五岁，作为人都是还未成年的年纪，就不得不踏入那荆棘遍布的境遇。

    更别提对于妖来说，人间的十五年本该短暂得就像是百无聊赖时的一声叹息。

    终于，在阿韵每日挣扎煎熬于花楼中那些向她扑来的腥臭、油腻的男人，设计除掉其中祸首众人并艰难保存自身的同时，她觉醒了隐藏的妖脉。

    也觉醒了被封印的记忆。

    阿韵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自己的来历，也想起了为保护她而陨在记忆中的妹妹阿矜。

    花魁姐姐，阿矜妹妹，阿韵一直自责于她没能保护住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只能将这一份时时刻刻诛心的愧意，转化为责任感，去尽力解救遇见的每一个正在这不公平的世间里浮沉煎熬着的姐姐妹妹。

    作为大妖的阿韵付出了不少代价，终是彻底拔除了那花楼背后的势力。

    结束后，阿韵带着在因她而全部自愿成妖的原花楼姐妹们，在褚渊的帮助下离开了西境郡城。

    同样是在褚渊的保护和助力下，阿韵来到了这个曾经埋葬过花魁姐姐的地方，隐藏踪迹并休养生息。

    阿韵大仇得报。可其实除了那些高高在上以玩弄孤弱女子为乐的“贵人们”，阿韵也恨极了那些将自己的女儿、姐妹、或是妻子们推向这无底深渊的蠢坏男人们。

    他们是藏在亲善关系背后的吸血虫蛭。

    是剜得女子们形销骨立又肝肠寸断的，血迹斑斑的凶刃。

    她在那原本是乱葬岗死人堆的地方，安葬并祭奠了她的花魁姐姐。

    而后在此之上种下了一片花海，在花海旁，立下以秦楼楚馆的表象为饵的妖府。

    这是请君入瓮的血腥陷阱。

    阿韵不曾主动出动害人，只是不愿放过那些本就不值得饶恕的恶人。

    来这里卖妻卖女卖姐妹想要通过葬送自己亲属女子的前程来供养自身的男人们，一个个在这里被葬送。

    而那些因脱离了吸血她们的男人而脱离桎梏的女孩们，被阿韵在这里好好地保护起来，或是帮助她们在此学习本领后，继续去过她们想要的生活。

    修妖、修仙、或是成为她们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阿韵麾下的原花楼姐妹和这些年新化形的小花妖，受阿韵保护的人类女子，还有这些人中有灵根可以尝试修炼的修士，女子们不论身份，在此相互扶持。

    除了个别刚化形、心智未开的无所谓男女的花妖小童，还有曾帮了阿韵大忙且如今已“沦为”魔尊的褚渊，这里不欢迎其他任何男人，几乎算是个理想中的女儿国。

    是阿韵用心守护着的小小圣地。

    在那日青筱发现并和阿韵确认了她更多的故事后，她终于理解了那天午膳时感受到的感觉：妖、人、修等原本难以相容的三方，其乐融融地汇集在她构筑的，罕见却和谐的桃花源。

    她当时竟会觉得怪异，是因为这本该如此的美事，竟一直是这俗世中的异端。导致连青筱也一时难以转变观念。

    阿韵守护的这一切都太美好了。因为珍惜、因为罕见，又因为世俗根植于每个人心中的偏见，这美好竟会让人觉得不安。

    青筱想起了另外一次，是青筱和阿韵第一次相互称赞时，她发现阿韵会无意识地用褚渊的男人的视角来评价青筱。那毫无疑问是阿韵被困于固有偏见的一刻。

    而青筱之前那因女孩子们创造的美好感到像是被电了一下的“怪异”时刻，则是属于她的，窥见自身的认知局限与刻板印象的一瞬间。

    自察、自省，挣扎、成长，青筱因和阿韵的相处而汲取着心灵的力量。

    阿韵这些年来除了操持妖府内务外，在外也极为低调。阿韵极力避免自己被和多年前的西境郡城异变相牵扯。

    此次她唯一主动筹谋出击，想借助褚渊的复仇来顺风杀掉的，就是当年同样身处花魁姐姐丧命宴上，却因修仙界的身份和关系而逃过一劫的江康伯。

    江康伯欠她的命债，她必须要讨。

    这些全都是在青筱带着所有疑问的去找阿韵的那天，阿韵向她坦白的。

    阿韵告诉她，那天青筱在府中吃完午膳后找自己要走了周边县志时，阿韵就猜到并相信：青筱定能通过查这小城的县志，一点一点拼凑起周遭那些并不引人注目的异变，发现阿韵她有所隐瞒。

    而阿韵其实不想对青筱隐瞒。

    阿韵相信青筱会理解她，会懂得她。所以她告诉了青筱一切。

    的确，青筱明白。

    青筱也更加能感受到，阿韵在她挺身而出之后，对她那份毫无保留的信赖的份量。

    阿韵曾说她和阿韵的妹妹阿矜很像，还珍之重之地给了她“阿矜”这个名字。

    但其实她和阿韵才更像。

    甚至，她和所有女子，都是系在同一根命脉上的，同样的人。

    青筱相信江康伯之死对阿韵来说，会是解开心结的最后一环。

    当然并不是说复仇成功之后，那些驱使阿韵走到这里的那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要被完全揭过。

    而是青筱真诚希望：阿韵能在这之后，可以更加心无旁骛地为了阿韵她自己，为了她保护的女孩子们，去追寻更美好更自由的未来。

    “保重。”青筱语重心长地和阿韵告别。

    千言万语，有时并不用说，相互便能懂得。

    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阿韵的复仇告一段落，而青筱的复仇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