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光晦暗，莲榭小亭里被氤氲雾气隔绝的这一方里，两道身影模糊交叠，尤显朦胧。

    青筱的手轻轻地搭覆在褚渊握笔的手上，温润指腹状若无意识地拂过他略带凉意的指节。

    她言语中藏了媚人的钩子，和他调情，说着她猜测自己或许和褚渊倾心的爱人有几分相似。

    青筱此举不止暧昧，还很大胆。

    褚渊从未说过她与谁相像一事，若他真的本无此意，或是对“青筱”已毫无感觉，她此言便是触了他的逆鳞。

    青筱她赌的便是褚渊觉得她莫名熟悉，却因她的幻化伪装无法确定她与前尘那个“青筱”之间到底有何联系。

    从而因对“青筱”现状的不了解，对她产生忌惮或是好奇。

    这赌有风险，却绝不至于如真的将目前已经全然失去力量的自己和盘托出那般，有落得满盘皆输的可能。

    而且，所有人都说他爱她，她便要试试，他到底对“青筱”有何等情谊。

    会爱到对连她这样一个“有几分相似”的小妖也心生怜惜吗？

    褚渊感受到了她玉指传来的温度，下笔一顿。

    他伸出没握笔的左手，捏住她的下巴，凝眸在她略显妖冶的小脸上，玩味地流连、逗留了片刻。

    “并无半分相像。”

    看来他真的没认出她。

    “是吗？”青筱脸上流露出假装的错愕神色，“我还以为，尊上待我不同，是因为...原是我误会了。”

    “误会了什么？”褚渊的语气中反而夹杂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失望。他放下笔，抽回与她触碰着的双手。

    青筱的手因他动作的改变而滑落到桌上，她于是直接撑着桌子端坐下来。

    她双手托腮，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情状：“没什么。那或许只是我与你有缘。”

    褚渊眼眸微动：“你倒是大胆。”

    青筱仍是娇娇地与他对视：“我与尊上传闻中的爱人并不相像，尊上却说看我有几分熟悉，我对尊上，也是一样。只一眼，便觉得心神振荡，似在轮回前世便早已相识。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青筱借此机会解释了她早前在衙府大堂上，看到褚渊出现时，那陷入回忆的长久的静滞：她并不是认识他，而是也觉得他很是熟悉。

    褚渊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青筱莫名感受到了他的一丝愉悦。

    青筱得寸进尺，又欲伸手去牵他的，想要再次从和他的贴近中感受他的灵气，用来滋养自己的识海。

    褚渊却突然岔开话题：“你的原身是什么？”

    “阿韵姐姐不是说了吗，我是刚化形的花妖呀。”青筱说谎说得无半分心虚，她要咬死自己是和她们一样的小小花妖。

    “什么花？为何我看不分明？”褚渊追问。

    阿韵刚才在堂前替她解围时一下便看出她是刚化形的小妖，她却因法力低微探不出她们到底都是什么花修来的。

    青筱语塞，她本想把这点含混糊弄过去。

    无论是前尘或是重生后的现在，她都只知道自己是妖，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原身。

    她之前本就没有妖丹，不管谁窥探，都只能在她本该显露妖身之处看到一片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青灰，看起来如同随意揉乱撒下的一团碎屑，又似飘渺不定的团雾。

    褚渊也一样，也看不清她的原身。

    青筱张口就来：“我也不知我是什么花呀，我刚化形，还懵懂间就被人抓走了。”

    “不过我人形修得这么漂亮，我的原型也肯定是很美很美的花。”

    青筱一边卖惨一边还不忘自夸。

    褚渊再次岔开话题：“你化形不久，涉世未深，为何能在堂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还是绕回了她为何能“恰巧”破解江康伯的命门上了。

    好在青筱在回来的路上对此已有准备。

    她给出半真半假的答案：“我未化形前，总好似身处朦胧梦中，耳边便能听见身处怨怼或煎熬里的姐妹们的絮语。听的多了久了，便对尘世有了些许判断。”

    此话确是她的真实经验，只不过这已是她前尘作为妖第一次化形时的感受。

    此次重生化形，三十年时光流逝对她如翻过书本的一页，无知无觉。

    就算这其中有梦，“梦”里也只空余下前尘的情与恨，悲与喜罢了。

    褚渊不知是否相信了她，两人一时无话，静静地在这水雾萦绕的一方栖处共待了会儿。

    送她回去前，褚渊又暗暗探察了她的情况。见她无论是妖丹运转或是灵力内息都有所盈润，这才放下心来。

    不枉他回来后，紧赶慢赶地创造出这方滋养她灵气的宝地。

    这小妖，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吗？

    真以为自己识不出她吗？

    褚渊苦笑。她可知，这世上能让他心动的，除了她，怎还会有别人？

    褚渊拿起他刚才在她来之前自己一直绘着的水墨图画，一片笔力苍劲的蓊郁山野凝结于薄薄的一层宣纸之上。

    有风吹来，那纸上山野间似是枝叶耸动，两道身影相依相伴，模糊隐在其中。

    褚渊一开始也以为她是真的死了。

    升仙大阵前，他眼见着青筱手持他赠与她的那柄灵剑，不管不顾地抹了脖子。

    鲜血四溅，她霎时失了生气，身躯枯败如残花，歪倒于他仅有咫尺的面前。

    再不管什么天道大义！再不论什么仙盟或灵界！褚渊在确认她死了的那一瞬间，再压制不住因对她的爱欲而生的心魔，彻彻底底堕了魔道。

    他捡拾起她的灵剑，不受控制地劈斩向仙盟最重要的灵源仙脉。

    仙脉裂毁，神识与灵息与其紧密链接的在场近乎所有仙盟圣师们，当场真气逆行、金丹受损。

    褚渊此前便已知道青筱受四位长老驱使，骗他、对他做了本不愿意做的事，他不曾怪她。他只恨四大长老如此逼迫，一手造就了她的殒命。

    他携青筱的遗体离去前，放话要屠灭四大长老，为爱妻青筱报仇。

    青筱想让仙盟灭，他便灭仙盟。青筱想让四长老死，他便杀四长老。青筱未竟的遗志，他通通要替她完成。

    哪怕要被冠上魔头的恶名。

    后来，不知道抱着青筱的“尸首”虚无又茫然地走了多久，或许是直到怀中的“青筱”逐渐虚化消散成一抹抹黛青色的烟尘，再也拢抱不起来后，他才终于从那种悲痛和疯魔中稍稍回神。

    他反反复复地回忆青筱和他的过往，他恨自己没有更早一点解决青筱和仙盟之间的问题。

    将二人之间的每一瞬间都反复回顾后，他突然发现了青筱未死的一种可能。

    一步步接近四大长老隐藏的秘密，一个个屠灭四大长老的遗部心腹后，越来越多的线索让他愈发相信，青筱当时是早有准备，她会在某天复生。

    她那么好胜，复生后知道他替她当上了覆灭仙盟的大魔头，定会怨他抢了她的魔头之位。

    到那时，她会来找他吧？

    她会趾高气昂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臭聋子！坏东西！敢趁我死了占我的位置！

    即便是骂他怨他，只要她能活，他便是甜蜜的，心甘情愿的。

    所以他甚至放缓了追杀四大长老的速度。他知道，她定希望复活后亲自手刃仇人。

    直到今天，他在设计诱骗西菡麾下的江康伯时，意外重新见到了她。

    褚渊一眼就认出了哪怕是氛围气质都大不相同的她。

    可她，竟假装不认识他。

    他只失落了一瞬，因为他很快在拥她入怀时发现她失了修为，他理解或许是因为如此，她才不愿和他相认。

    无论青筱如何，对他来说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愣神的同时，他也在猜测着她的想法，并为她规划着未来的一切。

    他从她的角度去想：她修为全失，成了刚化形入世的小妖，不知这三十年间世道变化，且闭眼前还生着他的气，以为他曾因她骗他而弃她。她现在又凭什么心无芥蒂地信他？

    褚渊想，她前尘从自己那里受过的伤痕，不会被轻易抹煞。

    他还有什么可怨的呢，她死而复生对他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与此相比，她不愿再信他、爱他这件事，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或许当她得偿所愿后，她就会开始爱他了。

    或许更好，等到她找回并握住了能让她立于这世间的她需要的一切，她会逐渐承认她爱他。

    所以，她青筱想要的，他都会让她得到。

    青筱想要装作不认识他来骗他，那他便配合她假装不知，上演从怀疑到接受她的戏码。

    青筱想要接近他重获力量，那他便暗中相助，借机给她妖丹，帮她滋养灵息。

    还有四大长老，既然青筱已经复生，他便要抓紧时间，帮她促进对他们的复仇。

    只是，褚渊他能假装不记得她或是对她没有感情，却无法在这个过程中，忍住不靠近她。

    他也有私心，他也会悲伤或嫉妒，他也会想要占有，他会为了她努力战胜自己性格中的这些弱点。

    只要青筱能在他身边。

    他不会因为自己想直接对她好而戳破她，他不会让她因为两人之间实力的差距而逃避。他会徐徐图之，给她创造一个又一个，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他只是想爱她。

    褚渊知道，青筱永远靠她自己能走出绝境，他相信她能做到。

    他只是，想让她的路走得稍微容易一点而已。

    但是她又那么骄傲，她绝不会忍受有人在高处怜悯绝境中的她自己，所以他绝不能暴露他已经认出了她。

    因为青筱才该是他俩关系中掌控一切的那一个。

    包括刚才，她即使是以小妖的姿态欺骗她、勾引他、试探他，也是将主动权牢牢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她不是在朝他乞怜，而是在调教、驯服他。

    她永远会是保护别人的强者、胜者。

    所以他只能变得卑劣，他要将自己的爱藏得足够好。

    他要配合她的步调，假装自己不认识她，假装自己从无开始重新被她吸引。

    他要一步步帮助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妖”，报仇雪恨，建功立业，得偿所愿。

    他要为这个习惯骗她的小妖，也当上一回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