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褚渊，虽有黑魔之气萦绕全身，眉宇间却仍显朗正，一双眼睛尤显清澈。
青筱只是对上了褚渊那双熟悉的眼睛，前尘旧日的点点滴滴便不可避免地直往她的脑海里挤——
褚渊在仙盟祭祀大典上第一次见到她时那陷入爱情的晃神的表情。
褚渊揭起她的华盖，陪她对饮合卺交杯酒时他们身旁红烛的摇曳。
褚渊牵着她的手，发誓此生必不负她时说他因为太幸福了而掉下的眼泪。
褚渊在发现她一直在骗他后的隐忍神色，以及他紧握在身侧的双拳的止不住的颤抖。
褚渊在承认他必须违逆她的意愿促成升仙大阵时语气的冷淡。
还有褚渊在她自戕时，在她意识消散前看向他的最后一瞬间，他决绝的沉默。
......
他的确有着一双，即使是最冷漠时也含着慈悲的眼。
让她一度产生了，他仍在爱她的幻觉。
没错，明明最后二人间只剩下撕扯和纠缠，他凭什么在她死后，在流言中为自己重塑下一个深爱她的金身？
明明他是被尊奉为魔头的那一个，只要他想，青筱不认为他无法纠正世人的误传。
何必要骗一个死人呢。
可其实这样他也并不欠她什么，他只是不再爱她而已。
除了一点她绝不能忍！在广为流传的故事里，他竟成了颠覆仙盟的实行者，她只是一个凸显他的深情的小小陪衬。
这便是欺负她死了！
青筱快速眨了眨眼回神，掩盖了眼底涌起的过多的情绪。
如今她修为全失，而他实力深不可测，还不是找他算账的时候，须得小心筹谋。
必须要寻回自己的旷渺之力，才能打败他，堂堂正正逼他让出原属于她的魔头之位。
褚渊突然出现的位置本身就离青筱不到半步，加上青筱的一个转身，两人间近乎咫尺相贴。
青筱陷入回忆的短暂愣神的半秒里，褚渊已经挽上了她的腰，深深凝视着她，将她更进一步拉朝向自己怀里。
在褚渊出现所伴随的黑雾消散，青筱意识到时，两人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极度暧昧的姿态
——任谁看都像是暌违重逢，情意深浓的一对恋人。
青筱脑袋里警铃大作。
危险！
而且这不对！
这非常不对！
从看上去想久别重逢开始，就有大问题！
她能一眼识得如今魔气缠身的褚渊，是因为刚从流传的故事里得知他入了魔，且褚渊作为修仙者容貌几乎没有变化。
可褚渊绝不该认出她才对。
她本就是重修得的人身，最多和前尘有几分朦胧相似，且实打实的三十年朝朝暮暮过去，太久的时光，就算是褚渊也绝不可能轻易识破她刻意的伪装。
而且，就算褚渊万分之一的可能认出了她，也绝不该和她如此...亲昵？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且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对她，会是什么意思？
青筱一把挣向褚渊怀抱她的手臂。
没能挣开。
青筱不得不正视自己如今和褚渊之间，的确有着难以忽视的实力差距。
褚渊却似感受到她的情绪，任她娇柔地动了几下后才轻轻放开了她，神情好像还有几分...宠溺？
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真的是认出了她吗？
还是他那天生多情的一双眼给人的错觉罢？
两人拉远了点距离，褚渊的脸上，这才姗姗来迟地展现出一丝疏离。
青筱静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若褚渊他真的认得她，那她虽无修为，却也不怕和他拿前尘旧事对峙。
若她不认得她，为了逃离，她也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她要咬定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间女子，和什么仙盟都无半分干系。
“你为何会知道，这宝蝉便是江康伯的命门？”
褚渊开口，问了她意料之外的一个问题。
江康伯在修仙界树敌颇多，却屡屡在寻仇中存活，皆是因为他曾在偶然间和宝蝉结契。
宝蝉不死，他亦长生，宝蝉便成了他的命门。
青筱刚刚故意恐吓江康伯，让他自己扔出宝蝉，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她知道靠别的方法是无法杀死他的。
江康伯此人虽并不重要，可世上有此同生共死的命契一事，却是曾经的仙盟机密。
即便在修仙界，生死也是无可转圜的无可奈何之事，此等违逆天道续命的契术，是公认的禁术，少有人知。
褚渊问她这句话时语气生硬，蕴藏杀机。
他不着痕迹地意念微动，一道灵气凝化成箭，直逼向她的脖颈。似是她答的不好，他便会出手要了她的性命。
面对褚渊展现出的赤裸裸的威胁，青筱提着的一颗心却突然放了下来。
如此威胁，说明他刚才那番，也只是一种对犯人的近距离审视。
他关心的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为何会知道仙盟秘辛。
看来，他没认出她。
青筱在褚渊的杀意中反而感受到了安全，开始思考如何应对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必须要让褚渊相信，她根本半点不识得他。
更不知道什么所谓命门、什么所谓秘术！
“我不知道他的什么命门，我只是熟知他这类人的德行。”青筱垂眸抬眸间双目噙泪，谎扯得十分迅速。
“我们，命便贱吗？”青筱的控诉中带上了哭腔，却是强忍着没有流出来。
她得让褚渊相信，她是这群青楼女子中的一个：“凭什么一个纨绔死了，便要无端猜疑我们？”
青筱扫视周遭被生拉硬拽来这衙堂接受审判的无辜女子们，面含悲凉。
“他怎么不去怀疑他儿子自己惹过什么人？怎么不去抓捕那些和他儿子混迹在一起的其他纨绔？还不是因为觉得我们好欺负，可以随意侮辱。”
“且他是修仙之人，怎么不敢怀疑是其他修仙人士害他？”
“既然他拿此般恶意对待我们，那也别怪我如此揣测他的卑劣。”
青筱指向周围女子被捆出的血痕和被摔出的淤青，说得字字泣血，声声含情。
她确实见过太多打着各类冠冕堂皇的理由欺凌更弱者的人渣，她真心鄙夷他们，同情被卷入悲苦中无力抵抗的煎熬者。
她想保护挣扎于此的颓弱者，惩治那些恶人。
除了青筱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此情倒也不是作伪。
褚渊天生一副慈悲相，看不出是否动容。旁边的女子们听青筱说完却都是泪盈于睫。
“我只是说了江康伯这类人身上可能发生的最常见的故事，加上一点点更卑劣的揣测和夸大，便说中了而已。”
青筱把错都归到江康伯身上，尝试把自己择出来。
“他自己要扔那宝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命门。”
青筱话音刚落，褚渊的手代替他念力化作的武器，掐上了她。
带着褚渊强大气息的手指指端，抵住她白皙修长的脖颈，紧贴着她青筋下跃动的脉搏。
咚咚，咚咚。
褚渊眼眸眯起，似是伴着这两人间传递的心跳声，在审视、在判断。
青筱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慷慨激昂、冠冕堂皇，该最是能唬住褚渊这种心存大义的修仙者的。
怎么骗他会不灵呢？
难道他还是识得她的？
或者是三十载过去，褚渊真的应了他从自己那里顶替下的魔头名号，已然变成一个随意□□、甚至斩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恶人？
青筱本不相信他真入了魔，如今看了，也不得不相信了。
可他就算入了魔，也不该是恶人才对呀。青筱怔怔地想。
那便还是认出她了？
她思绪飞转，反思或许是否是她刚才露了破绽。
是不是自己刚才太不怕他了？
自己现在作为一个不该认识褚渊的凡间女子，作为一个没见识过仙术的乡野稚女，在如此强大的灵力凝成的箭直指脖子的情况下，到底到底该如何表现呢？
娇弱的？露怯的？被吓住的？
以前她的眼泪便是对褚渊最大的法术，如今还灵么？
大梦三十年，青筱深感自己对如今的褚渊还是了解太少了。
异变骤起！
在褚渊正要开口前，他背后那只刚才被压于宝盅碎片之下、原已归于黯淡的黑蝉，突然爆发出了尖锐的啸鸣。
一只白额巨虎似是踏云而来，和着那啸叫声出现，落地时却一脚踩碾住那只终于燃尽最后的生命的黑蝉。
蝉鸣止熄。
褚渊在这局势变化的一瞬间放下手来转身迎敌，原本虚指向青筱的灵箭随着他的动作微晃，箭头极轻地擦过青筱颈部的肌肤。
除去被绑持住的女子们，周围众人早已作鸟兽散。
褚渊似乎这才释放出自身蔓延的魔气，一魔一虎，在这并不算大的内堂，按兵不动，相互注视着。
让人心烦意乱的蝉鸣吵声后，空气中流淌的，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宁静。
青筱在这前所未有的安静中突然意识到，那黑蝉似乎并非是她原以为的突然开始啸鸣，而是从江康伯将其甩掷到地上开始，就一直用难以捕捉的低频声段，静静叫着。
至死，从未停歇。
只是如今她灵力低微，五感如凡人般钝化，所以一直没有听见。
直至这隐秘的颤鸣消失了，她才迟迟捕捉到它曾经存在过。
灵兽会用最后的半口气为他的主人哀鸣，并呼唤前来报仇的同伴。青筱以前曾在仙盟的藏书阁里读到过类似的故事。
同为兽修的道友，可施法通过灵兽彼此感应。
眼前这只感应到蝉声而来的白额巨虎，她也识得，正是西菡长老江忠义的随行灵宠——妖兽猛雳。
这妖兽几乎与西菡长老形影不离，看来是江忠义发觉自己义子身亡，沿着这黑蝉的呼唤，急急赶来。
江康伯和江忠义之间实际的关系，远比她原以为的要深！
现下江忠义定就在附近！
青筱眼中怒气渐盛。
若说青筱自刎前对褚渊的态度更多是无奈和遗憾，那她对实际上操持着仙盟的东南西北四大长老，便是真正的厌恶与憎恨。
以四大长老为核心的仙盟内阁众人，是青筱她真正的仇人！是她不惜献祭自己来崩陨仙脉，也要除灭的为祸修仙界的众恶！
青筱此番复生，比挣回自己魔头之名更重要之事，便是彻彻底底地拔除以四大长老为首的这群仙盟遗部。
青筱下意识地凝神聚气想要掐个仙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中竟真的盈出了点点灵力。
这和她从前比自然是九牛一毛，但是对于刚刚接受自己修为尽失、灵力枯竭，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回力量的她，这微弱的、丝丝缕缕的灵力，不外乎久旱后的甘霖。
她丹田气海中的灵气复苏了。会是因为什么？
青筱手指伸向脖颈刚刚被褚渊抚过的，又被他带着灵力的箭尖蹭出的红痕。
褚渊灵力化箭而残存在此的灵息，跃动着与她手中的丝缕灵气交缠碰触，最终相融。
融合的灵气返归她体内，变成比她自己刚才那微弱至极的灵气稍盛的力量，涌入她的丹田气海。
难怪她刚才觉得五感敏锐了些。
与她前尘相比，虽仍是不值一提，但却给了她方向。
还有希望。
青筱猛然抬眸看向挡在她身前的褚渊，他如今的灵息，竟可以充盈她空乏的气海么？
他身上，定有原属于她的旷渺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