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入座后,几番推杯换盏,客套寒暄。
林白一边模仿他们的跪坐习惯,一边默默听着系统给她介绍这位宣城太守。
“谢朓,字玄晖,陈郡人氏,母亲是前朝公主。”
“幼时因目睹家人卷入谋反案中被杀,性格清哀,时常忧惧。”
“出生世家,少年才俊,在前两任皇帝那里却遭人嫉陷,仕途坎坷。”
“所幸萧鸾赏识,得以重用,现出派为宣城太守。”
“啧啧。”系统煞有介事地咂舌,感慨眼前这位美少年的命途多舛。
“说起来,他幼时的设定跟某个人好像。”它一脸坏笑地靠近林白,使劲往那个红色身影方向使眼色。
它知道林白在穿越进来之前玩的最多的就是柳岑安的线路,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她喜好的对象。
林白闻言只淡淡扫视了系统一眼,提醒它少说废话,随即视线转回正前方,目不斜视。
她的前方刚好是谢朓,那个明显散发着清冷与破碎感的角色。
任务所说的拯救NPC,有可能就是这位吗……
这位看起来,好像确实需要谁保护一下的样子。
“听闻诸位昨日来访,不巧我未在府中,今日特邀一叙。”谢太守轻轻撇去茶杯中的细末,价值不菲的吴茶在他这里也仅是浅尝辄止。
“不知几位是为何事而来?”
“不知太守昨日是去做什么?”林云对陌生人一向横眉冷目,有话直说。尤其是这种情况下,更是如此。
黑虎寨洗劫周围村庄上百,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都被糟蹋了个遍。
而手握众多兵权的太守府和周围的郡尉县尉,竟都没有丝毫反应。
眼睁睁看着那帮盗匪日益嚣张猖獗,城外多少贫苦百姓痛不欲生……
谢朓微微皱眉,有些不满他的态度,但限于自身的礼教,还是尽量平和地回答。
“昨日去到了几位大人的府上,他们为察举选拔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左不过世家冷落寒门,寒门排挤世家云云。”
“怎么,穆大人和诸位不赶去宁州比武,难道也是为此事而来?”
虽然平和,言语中还是有些冷意和反讽。
穆青悦拦住还想继续争执的林云,同样平和答道,“自然不是,我等为黑虎寨一事而来。”
“黑虎寨劫掠附近村庄人口,伤害无辜百姓。我等虽是路过,却屡次遭受袭击,因而一人受重伤在此地休养。”
“还望宣城太守给个交代——”
穆青悦虽出了名的温和端正,此时也是话里有话。
论官位,论亲疏,谢朓皆在穆青悦之下。
谢朓仅是才华受赏识,穆青悦却是真真正正的皇帝心腹。
不知宣城太守会用如何表情、如何应对这上司问罪一样的修罗场呢。
系统拿出常备的瓜子花生,在一旁磕了起来。
它最喜欢看读书人骂人了。
这些人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它超喜欢这里的~
……
可惜,意料中的唇枪舌战没有继续下去。
只听那清冷易碎的太守奇怪一声,眼中充满了疑问:“黑虎寨?什么时候的事?”
“除了几日前有十几名寨匪死在泾山,其余事件谢某皆未曾听闻……”
未曾听闻?
众人皆是一怔。
难道周围郡县没有上报消息?难道受难百姓就无一人来太守府求援?黑虎寨事件传的满城风雨,难道竟没有一个雨点,飘进这谢太守的耳朵里?
不可能吧。
莫不是怕承担责任,故意装作不知情吧……
林白和系统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而此时谢朓也愣神地看着他们,心中有些忐忑。
林白和主角团不知道的是,这位谢太守是真的,毫不知情。
宣城附近掌管此事的郡县官员,皆不知为何齐齐压住了消息,受难幸存的百姓也接连被控制住。
黑虎寨事件传的满城风雨,但太守府的人早早就被萧重晖的人渗透,一个风声,都不会让不该听到的人听到。
这还得多亏宣城曾经是未称帝时的萧鸾属地。
不然萧重晖安插人手不会这么轻而易举。
言归正传,刚刚还针锋相对的谢朓忽然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古怪。
太古怪了。
他堂堂一城太守,竟然被所有人蒙在鼓里。
就算他平日寄情山水美景,也不至于消息闭塞到这种程度。
这是有人要拿他开刀的节奏。
多次被人陷害的过往经历如同阴云一般,渐渐笼上心头,挥之不去。
谢朓眉峰紧蹙,对手下之人挥手吩咐道:“你去城中打探,将情况迅速禀来。”
又转头打量起林白,看她确实伤势严重不像装的,才低声说道,“若果真如诸位所说,谢某当即刻修书陛下,呈请出兵剿匪奏文。”
手下书童替他拿来纸笔,手脚麻利地研墨。
就着轩窗外的青山落日,谢朓神情严肃,写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飞快。
“不能现在就出兵吗……”林云有些不解地问道。
谢太守写字的动作一滞,随即落寞道,“其他地方官员确实享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但宣城是个例外。”
在他上任前,宣城的军政权柄就已全部收归陛下管辖。
一来,北边战乱,宣城离建康太近,恐生事端。
二来……他终究是被猜忌之人。
奏文很快写好,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丁也很快回来了。
确认过黑虎寨一事确实发生过之后,那封奏文也很快的被吩咐带出去。
一切都太过顺利,反而让林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穆青悦温和说着应酬话语,目光却如同记录一般,静静看着这一切;林云则是在知道皇帝授权后才能出兵,对这位太守稍稍表示同情;唯独柳岑安看到那封奏文时,轻轻皱了皱眉。
系统还在旁边对着谢朓的美貌和才华滔滔不绝,说什么如果把这人放进攻略对象里,绝对仅次于穆青悦的得天独厚的存在。又说什么,就连“长门宴”这个名字,都是出自此人诗中,一大堆诸如此类的废话。
丝毫不顾林白正专注地回顾,游戏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所有细节。
没有剧本走剧情就像是在雷区里蹦迪,不知道哪一步哪一个选项走错就会导致最终的失败。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的结局……不论哪个都是重刑中的重刑……
逆推一下,也只有两种发展能与之相匹配,一是不慎落入黑虎寨手中,被视作仇敌折磨致死;二就是——谋反、谋叛、谋大逆……
也就是说,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被卷入谋反事件之中?
有这个可能。
反贼……反贼……
林白脑海中忽如电光火石一闪,心中放大声音:“系统!”
突如其来的高声给系统吓得忽然瘫倒在地,没吃完的电子花生也被扬翻殆尽。
因为平时林白与它对话的声音都很轻,他音量一向都开到最大,这忽如其来的一声,差点给它喊宕机了。
这种酸爽,谁懂啊呜呜。
林白没等它恢复,继续问道:“方才那个社恐小舅子,叫什么名字?”
“你问他做什么……”系统揉着屁股埋怨道,却不得不快速查找起来,“我看看……谢朓的小舅子,”
“啊,找到了。叫王幼隆。”
王……
“王幼隆的父亲是谁?”连珠炮一样紧接着问道。
“大……司马,王敬则?”
!就是这个。
林白闭目一瞬,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对上了。
无论是破坏黑暗计划,还是拯救NPC,还是莫名其妙的茶馆老头预言,种种线索如同拨开迷雾,终于被串联在一起。
她回忆起第一批捉住的黑虎寨强盗,口中就曾提到过大司马这个称呼。
而这位大司马王敬则,正是谢眺的老丈人
也就是说,现在比起跟系统解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且慢。”
她忽然起身拦住了准备前去送文书的家丁。
几人的视线纷纷向她汇聚,不知这个方才一直都安静坐着的人此时要干什么。
林白冰冷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截了当地注视唯唯诺诺的家丁,并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忽然拔剑抵上了他的咽喉:“说,为何隐瞒不报?”
谢朓见自己的手下被人用剑威胁,顿时有些慌张,忙起身:“这是怎么了,快放下剑,有话好说……”
他不擅舞刀弄剑,只好向其他人投去求助视线。
可惜,所谓乙女游戏的男主,天生就是站在女主阵营的。
穆青悦面色柔和,一脸事不关己移开视线:别看我,不是我指使的。
林云表情凶狠:她怎么忽然动手?一定是这个人有问题,她那么重的伤,应该叫他帮忙才对。如果害的她伤势复发,他第一个剁了这个仆役。
柳岑安笑容耐人寻味:这出剑手法干净漂亮,她又进步了呢,下次教点什么好……
若是明绘在场的话,或许还能劝一劝。
见求助无望,谢朓的心情也愈发急迫。
他紧张是有原因的。
试想一下眼下的场景,他顶头上司的心腹,带着一众武艺高强的人,在他府上不知为何忽然拔剑相向。
这怕不是要秘密处决了他……
这次到底又是为什么呢,有同僚诬陷还是陛下疑心……天呐,早知如此,他还入什么仕途,早早的隐居山林才是正道。
可怜他谢氏一族,曾多么声名赫赫、光鲜夺目,到他这一代竟走向了穷途末路……
曾经许下的振兴家族的诺言,恐怕也无法遵守了……
孩儿不孝,无法再侍奉母亲膝前……若苍天有眼,但愿留他儿女几条性命,除此之外,他再无所求。
系统瞥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色彩和悲痛欲绝的表情,不由默默认可道:这位谢太守,想象力有够丰富。
画面转回林白。
“说,你刚刚打听消息,都听到了些什么?”
那家丁眼神逃避惶恐不安地瘫软跪下,明明是求饶的表情,口中却支吾吐不出半句言语。
“若如实相告,或许还能饶你一命。”闪着寒光的锋利剑刃再度贴紧了他的脖颈,紧的甚至有些刺痛。
林白的声音平淡,却丝毫不容人质疑。
“我说!我说!”那家丁权衡利弊,连滚带爬地往谢朓的方向转去,颤抖悲泣道,“大人,黑虎寨之事属实。”
“且坊间传言,其背后有势力庞大的靠山。”
“又有小儿童谣传颂,”他呜咽一声,浑身止不住地打颤道,“弑手足,负恩狼。亦鸟散,王称王!”
短短十二个字,听在某人耳中却是如雷贯耳,惊天般炸裂。
谢朓先是一愣,随即一惊,随即不顾形象地揪住家丁的衣领,怒道:“如此要事,为何先前隐瞒不报?!”
再然后,便是不知所措地松开衣领,慌乱且愤怒地,将方才写好的出兵奏文撕成了一片乱碎。
“尔等若想置我于死地,大可一剑杀了我,为何……要陷我于不义……”他声音颤滞了几下,又迅速湮没于虚无。
茫然、失望、以及心有余悸。
细看他眼中,似有泪光点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