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跪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枝丫不时被鸟雀摇得一晃一晃,屋内只有些窸窸窣窣的轻响,是下人们相继起了。

    咕噜噜的马车滚起一地烟尘,四匹枣红色的千里马发出长长的铿鸣,待车停稳,坐在前头的仆役快步下车,小心翼翼地掀起那面金丝勾画的帘子,恭敬道:“夫人,二小姐,相府到了。”

    一盏茶后,梅林院的门被急促地敲了两声,韩素心跳一顿,倏然睁眼,下一秒,初荷焦急的声音如噼啪落下的惊雷,自门外席卷而来,冲击着她的耳膜。

    “小姐,快醒醒!夫人回来了,听闻了小姐逃婚的事,眼下正在屋里大发脾气呢!”

    “小姐,夫人气得可厉害了,说要小姐立刻去见她。”

    “小姐醒了吗?奴婢进来了?”

    初荷的声音向来温柔,但她陡然将音调提高,韩素还是有些遭不住。

    她昨夜和许言初磨到了很晚才睡,现下被这么一激,太阳穴竟隐隐发起痛来。

    韩素一边蹙眉让人进来,一边准备去揉自己的太阳穴,谁知手还没抬起来,脑侧却突然放上一双手,很凉,像是寒夜里漫拉河上结成的冰。

    韩素被冻得一个哆嗦,她条件反射地偏头抓住那只手,危险的目光掠过那人的脸,对上的却是一双深邃的瞳孔。

    季白檀保持着按压的动作,垂着眸子唤她:“主上。”

    他嗓子有些哑,带着清晨独有的倦怠,目光却是一片清明。

    韩素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松开手,将头转回去,任由身后那人任劳任怨地为她按摩太阳穴。

    门从外头被狠狠撞开,初荷面容焦急,气喘吁吁,却在见到季白檀的那刻失了音。

    “小姐……”初荷张嘴叫了一声,目光游离在两人之间。

    韩素抬手攥住季白檀的腕,将其摁下,状似无意地轻抚过腕侧,摩挲着留下暧昧,而后面不改色地拢了拢自己散落的黑发:“等我一盏茶的时间。”

    初荷赶紧低头应是,红着脸匆匆退下,步伐凌乱。

    外头的冷风吹了一盏茶才将她脸上的温度降下去,房门嘎吱一声响,梳妆齐整的韩素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开口道:“走吧。”

    初荷应了,又自以为隐蔽地偷偷往她后方瞧,韩素轻描淡写:“不用看了,他不跟来。”

    初荷一惊,赶紧收回视线,抿着唇安安分分地待在韩素旁边。她心中天人交战,几次都已经开了口,最终看着韩素不怎么愉悦的脸,还是没有问出一句话。

    韩素的母亲名为周宁,当年被安排着嫁至丞相府为妻,与韩光谈不上什么感情,多年所出也唯韩素一人。

    可她偏偏又听信佛教,没事就爱去寺庙住上十几日,就连在丞相府的居所,也被命名为檀香居。

    檀香居处于丞相府的西南角,平日此地只有些打扫的杂役,安和静雅,隔老远就能闻到殿外点上的檀香。

    今日却不同以往,浓重的檀香味消失了,所有仆人低垂着眉眼,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干着自己分内的事,生怕触了霉头。

    听到房门外传来的动静,众人不约而同地往那处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耳朵悄悄竖起。

    韩素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行至周宁跟前,行了一个大礼。

    “孩儿见过母亲。”

    “啪!”

    清脆的巴掌声措不及防地响起,后头的初荷身子一抖,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韩素被打得偏过头,长长的睫羽微垂,遮下了眼底的情绪。一会儿后,她才将红肿的脸偏回来,抬眼望向眼前的人。

    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双眸子,深邃如古井,精敏又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此刻正沉沉地盯着自己。

    周宁身着华贵锦衣,黑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浓妆着面,左手被侍女搀扶,右手方才打了韩素,此刻自然下垂,遮在了衣袖内。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韩素,朱唇轻启:“跪下。”

    韩素一声不吭地照做,初荷见状,尽管内心焦急,却也只得跟着下跪。

    周宁屏退众人,慢条斯理地坐到椅上:“你可知错。”

    寺庙隔绝外界消息,她前些日子才启程回府,并不知道东宫发生的事,只知韩素胆大包天,连太子的婚都敢逃。

    韩素垂着眸,一言不发,半边脸已然肿起。

    檀香居的气氛陡然凝滞,两人一坐一跪,谁都不肯让步。

    初荷想解释,开口道:“夫人……”

    “放肆!”周宁双眉陡然一紧,目光如炬,一字一顿,“我和她说话,你个下人插什么嘴!”

    初荷被吓得一抖,赶紧低头,视线死死黏着地面,闭口不言。

    周宁却不打算就此作罢:“来人,拖下去罚跪。”

    韩素倏然抬眸:“母亲。”

    她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手却横着抬起,护住了初荷,潜意思昭然若揭。

    初荷缩在韩素身后,瑟瑟发抖。

    “真是感人。”周宁冷笑,“我告诉过你什么?下人终究是下人,和你关系再好,也改不了他们的贱命。”

    “你是天之骄子,相府嫡女,与他们苟同,丢的是你的尊严。”

    韩素微微蹙眉,正想开口,周宁又道:“这么爱演主仆情深的戏码,就演个够,你替她受罚,去祠堂跪上一整夜,长长记性。”

    初荷猛然抬头:“夫人!”

    那声“奴婢受罚”还未说出口,就被韩素一个轻描淡写的“好”给打了回去。

    她一下子哑了声,喉间像是被湿棉花给堵住了,又厚又黏,一路凉到了心里。

    韩素面不改色地起身,行礼道:“孩儿告退。”

    冬日的风又猛又烈,像刀子般削肉割骨,初荷亦步亦趋地跟着韩素,双眼泛红。

    祠堂离檀香居不远,没走两步就到了,此地平日荒无人烟,唯有碰上大祭才会对外开放。

    门没锁,韩素推开门,一股浓重潮湿的烟尘味便席卷而来,初荷捂嘴呛咳了几声,抬眸的刹那却愣了神。

    百米高的供桌庄严地立在原地,韩家百余年的历史画卷在眼前铺展,红木制成的排位整整齐齐地排开,像是一只只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来人。

    韩素对着初荷轻描淡写:“回梅林院等我。”

    初荷情绪激动,正要拒绝,韩素却抢先一步捏准了她的死穴。

    “你想让我白跪吗?”

    仅仅一句话,便能让先前非留不可的人心甘情愿地离开。

    韩素抬头,视线一一从排位上瞥过,停于最前头的供桌上。

    那里摆满了瓜果,有些表皮已经开始发黄腐烂,在瓜果的右侧,摆着一只巨大的白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朵已然凋谢的寒梅。

    韩素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月上树梢,清寒的光照彻大地,像是鲛纱般透亮,携着冬夜的风一点点抽去人的体温。

    韩素才堪堪闭上眸,双肩便被披上了一件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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