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莼羹(三)

    此后,国舅府日日有礼相赠,云娘院中厚赠如山,或锦缎丝缯,或金银插戴。

    府中姬妾知其用意,暗自讥道:今日收礼,明日以身还礼。公子描钿,原是要送人出嫁。

    国舅豪礼如山,云娘悉数接收。

    当中有一锦盒,盒中一双鞣制黑色手套,云娘轻抚手套,怪诞莫名。

    是夜,公子宜如期而至,宽衣饮酒,目光灼灼,似猛兽捕猎。

    云娘沐浴后,宽衣待寝,端坐铜镜前,散发匀面。

    黑色手套覆住的纤指自额间滑落,衬得她肤质愈发白得诡异。

    公子宜眯眼凝视,热血沸腾。

    云雨初歇,帐中热暖,公子宜隔着手套吮吻云娘手指。

    “白缯娇怯,黑革热忱,卿卿实让人魂不附体。”

    云娘覆着黑皮革的手指,顺着公子宜凸起的经络缓缓抚动,前胸后背,无所不至,男音暗哑,受用不尽。

    “卿可听见婴孩啼哭?”

    公子宜忽地起身揭帘。

    窗格间只得榴花暗影,并无其他。

    “或是几只发情的野猫。”

    “发情的野猫?可是卿卿你自己?”

    公子调笑,拉过云娘欲再续云雨。

    可惜婴孩啼哭更甚,此番公子宜更是散发披衣,气急败坏,往屋外寻去。

    云娘起身跟去,但见公子提剑立于月下,长发纷飞,怒目四顾。

    云娘不动声色,垂首合掌。

    黑色手套在月下泛着皮革的光亮,云娘像是闻到了当中皮肉腐臭的气味,故而头晕目眩,勉力倚门而立,再又四望,早不见公子宜身影。

    无端端的,平地起风,血红的花苞携风席卷而来。

    晨起,院中遍地残红。

    公子宜自矮榻上醒来,头痛难当,昨夜之事,如雁过无痕。

    房中热暖,羹汤味浓,却也定神。

    云娘捧羹伺候,公子宜扶额。

    “卿巧手精馔,热羹入喉,顿觉脑清目明。”

    公子宜推门而出,院中一地残红,如血的印记,诡异莫名,令人望而却步。

    然有堂堂公子,目不斜视,阔步而行。

    目送公子宜离开,云娘行至榴花树下,目之所及,遍是新土培植的痕迹。

    ———

    申侯辍朝多日,避居寝殿,诸事不理。

    公子宜审办世子府走水一事,动静不小,亲自烹煮世子内卿的行径在朝中疯传。

    恐君侯不悦,公子宜晨间往申侯宫外侍立禀告,申侯始终避而不出,不发一语,侯夫人祁氏亦不得相见。

    侯夫人扶爱子自宫门出,曰:

    “君侯连日昏昏沉沉,口中呓语,不思饮食,汝妇纯孝,奉上一碗玉带羹,侍人禀曰:君侯进羹。”

    公子宜冷笑,苏氏拿着云娘的羹汤四处做人情,不止国舅,申侯也不放过。

    “今日汝妇奉上莼羹,有榴花点缀,汤底清亮,片片殷红,侍人禀曰:碗已见底。”

    母子两在甬道上行走,有巫祝祈福经幡,迎风作响。

    母子两人俱是抬首凝望。

    塔楼有一巫觋独立,面目不清,散发纷飞。

    侯夫人笑意不明,低声谓儿:

    “巫祝所言不虚,耐心使那小妇,一子半女,受益无穷。”

    侯夫人指间殷红,蔻丹如血,抚弄公子鬓发,举止轻柔。

    如此慈母慰儿的光景,为母者,眸光却尖刻狠辣。

    公子宜脊背发冷,开口称是。

    ———-

    申人口传世子介病笃,手残不足用,公子宜虽非嫡长,然得侯夫人偏爱,近日监国有功,暗中排除异己,嗣位之事恐成定局。

    朝中左摇右摆,暗观风向者,终是投诚,尽拜公子宜门下。

    这月十五,圆月高悬,正是国舅整寿,群臣宴贺,满座高朋,觥筹交错。

    公子宜携云娘赴宴,云娘素白颜色,神仙风华,与那日亭中所见别无二致。

    侍人将云娘引至国舅身侧,国舅油光浮面,喋喋不休,满口奉承之词。

    三杯淡酒,佯装欲醉,昏昏然左偏右倒,借故摩挲云娘玉腕。丝缯手套,素白嵌珠,别有情趣。

    见云娘如常神色,安之若素,国舅愈发心痒难耐,连干三杯。

    比肩低语,酒气入耳,夹有莼香:

    “卿乃佳人,肤白如雪,身段曼妙,只叫人魂飞魄散。”

    云娘面不改色,垂首,席上有半碗莼羹,当中殷红点点,是似血的榴花。

    水榭搭有戏台,伶人隔水吟唱。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唱词未半,国舅动作不小,喘着粗气,摩挲美人脊背,五指抚弄美人侧腰,触手生凉,柔弱无骨。

    老叟颤悠悠端起酒杯,心魂悸动,恨不能早日撤下寿案,赴美人暖帐。

    云娘任其动作,为国舅侍酒,余光处有公子片影。这男人正吃味,却毫无用处。

    此般男子俱是如此,无为无能,只是生气,却从不生自己的气。

    今夜他一反常态,并不怎么饮酒,倒吃了两碗莼羹。

    云娘收回心绪,侧首,投过一瞥,公子宜但见美人潋滟眸光,水泽熠熠,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伤情。

    片刻,公子宜酒洒桌案,引入侧目。

    云娘却神色如常,离席梳整。

    须臾,公子宜愤愤而来。

    可这一腔怒气师出无名,又怎能发在一朵赠人的娇花上。

    公子宜见她改换了黑色手套,酒气上涌,心急如焚。

    “你是来换手套的?”

    “国舅性急,言说黑革燃情,令妾换装,往房中等候。”

    房中隐癖竟被国舅探得,甚至妄图效仿。公子宜怒目圆睁,青筋暴起,只恨无处宣发。

    只得伸手灭了灯烛。

    国舅得知两人避人私语,心中不悦,正欲起身赶来。

    侍人急禀:世子至!

    房中公子宜将云娘按倒在矮榻上,正欲行事。

    世子驾临的通报已传至各处。

    公子宜满腹肝火,眉头紧皱,起身整衣。

    榻上美人却嘴角含笑,扭动纤腰,喉音婉转,蛇蝎一般。

    “妾葵水未至,几日烦闷呕逆,似是有孕矣……”

    公子宜脊背僵直,眸光一变,肆虐的春情荡然无存,他粗暴地捏住云娘手腕。

    这男人竟会自行把脉。

    云娘心中冷笑。

    房外,侍人再传世子驾临。

    公子宜匆匆推门而出,临走,回望美人,房中灯烛尽灭,只得十五满月,盈盈流光。

    美人隐在暗处,额间殷红榴花,素白衣袖下一片漆黑,似断腕鬼魂,诡异莫名。

    “妾今夜将宿在此处,承恩国舅,公子还真舍得?”

    云娘嘴角含笑,垂首抚摸小腹。

    “舍下妾,府中榴花枯败,公子恐大业难成……”

    公子宜惊愕难当,推门而出,竟被门槛所绊,狼狈起身,趔趔趄趄,疾步往那人声鼎沸处去。

    堂堂公子,脚步纷乱,在国舅府的小径上鬼打墙般来回走动。

    满月悬空,却难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引路。

    迷途公子,积重难返。

    世子介驾临,素衣白裳,立于水榭之上,俊逸朗朗,玉树风华,与传闻中的行将就木毫不相干。

    另有申侯亲卫,随世子而来,三百军卒,国舅府外,水泄不通。

    群臣不知所以,惊愕难当,汗意淋淋,伏地叩首。

    良久,世子介仍一语不发,国舅忍不住抬首探看。

    水榭上的身影,远观似身已断腕。偶有月影辐照,那传闻中受烈焰所焚的双手才露出形制,正覆在一双黑色手套中。

    “国舅整寿,吾当一贺。”

    “蒙世子驾临,阖府蓬荜生辉。速速为世子设下酒案………”

    “无碍,吾为一碗莼羹而来。”

    世子介行至席间,酒案上的残羹尚有余温。

    世子目视羹汤,血滴似的殷红,蛊人心魄。

    “今晨,君父进了一碗莼羹,午后昏厥,幸得太史令卜卦,杀牲祭天,有惊无险,令吾查办此事…”

    世子介行至国舅身侧,国舅酒案置放莼羹,却分毫未动。

    世子介凝神沉思,搅动羹汤,热气散尽,殷红隐退,只得黑褐残渣。

    “听闻府上榴花正盛…还请国舅引路,花眠否?吾与国舅同观…”

    世子介言谈不浓不淡,国舅却已觉半死,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几日后,一桩大案于申人间哄传。

    公子宜并国舅府邸挖出几十具女尸,申侯临朝,令世子介亲审。

    “听闻世子身遭火噬,日渐病笃,行将就木,如此怎么还是好端端的。”

    “想必是公子间装病夺嫡的把戏。”

    “君侯辍朝或也相关?”

    “公子宜乃侯夫人爱子,国舅乃母兄,君侯惧内……只得借刀杀人,坐山观虎,真是妙啊。”

    “怪不得公子宜大婚多年,妻妾成群,却一子半女都无,杀伐太重,折煞子孙之福。”

    “听说挖出来的都是女尸,公子宜房中或有隐癖,女子不堪受用,枉送性命。”

    于是,申人的话题转了一圈儿再次回到了公子宜的床榻之事上。

    又是月半之日,满月初悬,流萤遍地。

    遭灾的公子宜府邸,早已残垣断壁,阴风阵阵,空荡凋零。

    事发不过月余,城中却已流言四起,关于此地冤魂作祟、女鬼私语等鬼魅之事,众说纷纭。

    此时府中西厢,却有人影浮动,一女子正立于廊下。

    府邸已遭查抄,西厢榴花处乃埋尸之地,花木悉数遭连根拔起,如今只余几株败叶枯枝。

    云娘提篮而来,篮中尽是祭扫之物,香烛纸钱一应俱全。

    月半祭扫,不知榴花下的亡魂可得一朝安息?

    云娘焚香烧纸,合手祝祷。

    清风浮动,窸窸窣窣,有人踏月而来。

    “主人命我来取那榴花金锁,顺道为你把脉定症。”

    云娘淡笑,一段白皙的颈在月下微微一晃,惹得来人心神一荡,如坠梦中。

    片刻,一双沟壑纵横的枯手忽然伸到跟前,梦碎一般,来人神情凝滞。

    嵌珠的白缯手套物归原主,掌中正是那枚榴花金锁。

    来人搭脉暗忖,片刻了然,正待离去,云娘款款道:

    “赠我金锁的女子,可留有一命?”

    “有孕则无命。”

    “公子宜已堕其珠胎,何必相逼?”

    来人再无一言,拂袖而去,空留一股奇香,乃祭天拜月所用,滋味甚异。

    异香扑鼻,头晕目眩,云娘不得已席地而坐。

    袖中藏有药丸,用指甲扣下一块,化于水中,藏在榴花金锁中的秘密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此时宫中亦是夜深雾浓。

    有侍人提灯引路,身后的世子介行路莽撞,趔趔趄趄。

    适才君侯赐酒,或父子叙话,或君臣畅饮,全凭申侯兴致。

    三巡酒过,世子介二更方退。

    酒意上涌,目眩神失,行至一园,芳香沁人,曲径通幽,侍人留一宫灯,倏无所踪。

    世子介四顾瞭望,不知身处何处,如梦似幻…

    须臾,异香涌过,暗影浮动。

    世子介立在原地,引灯观手,新长的皮肉,色质不匀,枝枝蔓蔓,层层叠叠。

    夜行而来的暗影,寂然而立,无意趋近。

    “舅甥俩以珠胎为巫祝献祭,几十具女尸俱是因取胎身死。”

    世子介吹灭宫灯,言语不咸不淡,倏无酒意。

    “侯夫人如何?”

    “侯夫人幽闭禁中,至今不言不语。随侍巫觋已遭君父剥皮。”

    世子介袖中正有一副新制的黑革手套,适才君父提酒相赠。

    皮质更软,贴覆掌中,严丝合缝。

    “君侯意图,深不可测。”

    血腥献祭,堪称邪祟。侯夫人为公子宜之事,竟不惜令其用亲子献祭。

    侯夫人谋划之事,当真只嗣位一门?

    那巫觋已设坛作法,诅咒应验何处?或是还正等着他……

    世子介摩挲着袖中手套,新生的皮肉忽地奇痒难忍。

    “那玉带羹呢?”

    世子介远观那暗影,费神思揣,手上新长的皮肉被他咬牙抠下一块,方才呼出一口浊气。

    “羹汤无异。”

    暗影弗动。

    世子朝着暗影望去,脊背濡湿,切金断玉一般,再道:

    “君父传令:莼羹无异。”

    两月后,被驱离申都的公子宜,在其封邑失了踪迹。

    申人好事,绘声绘色。传说公子宜于巫庙暴毙,腿肉被剜,双腕被斩。

    “那国舅呢?”

    好事的申人围住一多嘴痞子,不说不放行。

    “国舅好着呢,昨日君侯祭祀,捧卦的正是国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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