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口

    周一总是打工人最痛恨的日子,让人去上班不如让人去死。

    曾经的林池安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她背着资料跨出公寓,欢欢喜喜地坐上前往陆聿哲公司的地铁。

    至少在被前面穿格子衬衫的大哥挤死之前,林池安还是笑着的。

    曹媛已经到新工位了,正扬着标准的社交笑容跟折页映画财务部的总监打招呼。林池安经过的时候,听到对方一口一个曹老师,让她心底也暗爽。

    做个春秋大梦,待会儿让公司老总出来叫自己一声林老师听听。

    只是一整个上午她都没有见陆聿哲本人,倒是和隔壁设计部的陶枝然开了许多次小差。

    两人猫在八卦最容易传出去的洗手间,进行上午情报的交流。

    “你来我公司咋没跟我吱个声呢?!我前阵子听同事说要请个会计师事务所的来帮忙做审计,我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就是你!”陶枝然憋坏了,进门后瞄了眼周围就惊喜地说。

    林池安打开水龙头洗手,笑着说自己也是前天晚上才知道的,接着补充道:“我也没想到刚来安城接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来你公司,蛮巧。”

    陶枝然掏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抿了两下唇后被设计图磨了一早上的脸色才看着好了点。

    林池安腰靠在洗手台边,短暂地让大脑防空。

    谁料旁边人忽然故作深沉地说了句:“你和陆聿哲还挺有缘分的。”

    林池安扔擦手纸的动作顿了顿,而后自言自语似的问:“真的吗?”

    陶枝然走过来拍拍她肩膀提醒她等会儿一起吃饭,道:“你之前不是说你和他磁场很合得来么,还说自己再也不会遇到像他这么懂你的人了。爱自有天意,现在老天爷都在帮你馁。”

    这些话都是大学时宿舍夜谈的产物,当时经常被舍友拿来调侃彼时与陆聿哲谈恋爱谈得如火如荼的她,如今两人分开,再拎出来说,总有种时过境迁的愁苦滋味在。

    林池安整理好心情回到工位,从中途断掉的地方重新翻看未审的会计报表和附注,会计凭证堆了满桌,她揉着脖子再对一遍。

    朱浅那边还放着一厚沓往来账户询证函的回函,待会儿两人还得去趟办公室。

    无论怎么说,到底还是糊口最重要。

    中午和陶枝然吃完饭回来后,林池安看到自己混乱的桌子上多出一副金丝框的防蓝光眼镜,右上角还放着一瓶鱼油。

    邻座的曹媛看到她愣怔住,解释说:“公司福利,收着吧。”

    林池安坐下抿了口拎回来的冰咖啡,拨弄着眼镜状似不经意地问:“哪家公司呀?”

    曹媛转笔的手腕停住,然后抬眼看她,笑得有点神秘,意味深长道:“咱的甲方,说是少东家托秘书中午去买的。”

    林池安煞有其事地奥一声,接着做鸵鸟状将头慢慢缩下去,将下巴埋进肘窝里,掩住了唇畔溢出的笑意。

    “安安。”

    林池安听到呼唤,忙不迭坐起来应声:“怎么了曹姐?”

    曹媛扶着A4纸睨她一眼,“你声音小点,别一惊一乍的,在人家地盘呢。”

    而后她伸手指点了点桌角的鱼油,微微眯眼:“这个是大众福利,眼镜可不是哦。”

    林池安昂起毛茸茸的头,把心头雀跃的引线用力掐灭,弱弱辩驳:“我今早给陶枝然说了声我眼睛干涩来着,没给其他人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经过一早上,曹媛也知道了她和设计组那个满桌子盲盒手办的小姑娘是好朋友,便收了收表情:“我也没说什么,你别影响工作就行,不然我可申请李姐换人了啊。”

    林池安一下子坐直,怀疑她对陆聿哲的感情可以,但坚决不可以否认她对那点工资的积极性,毕竟无论如何她都得养活自己。

    “当然不会。”林池安提起眸子,回得中气十足。

    曹媛被她逗乐,她对这个新来公司的小妹妹颇有好感,遂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柔声说:“工作吧,偷偷带你们不加班,咱把甲方工位占两周,多领两瓶鱼油。”

    “好诶!”

    当晚林池安难得在六点钟的时候准时下班,她又故意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出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办公区的人居然已经快走光了。

    这是什么绝世好单位,林池安都想跳槽了。

    她边往包里慢悠悠地塞电脑,边抬起头望总裁办公室的位置。

    里面灯好像还亮着?陆聿哲在加班?

    那为什么员工都走光了?员工不用等老板下班再走吗?

    林池安再次感叹甲方公司的人文关怀,想着要不今晚就打辞职报告。

    她一时神游,刚摘下的眼镜本就在桌子边缘岌岌可危,经过她一个拿包的大动作,“啪”一声摔在地上。

    林池安急忙俯身将其捡起来,却忽然想起了曹媛今天中午说的话。

    那簇火苗重新被点燃,在心里愈烧愈烫。她舔了下唇,确保周围没有其他人了,这才鬼鬼祟祟地溜去陆聿哲办公室门前。

    林池安捏着镜架,想透过磨砂玻璃门看看里面什么情况,却什么也窥不到。

    她又向右跨两步,发现百叶窗也紧实。

    修仙还是办公呢?也不见里面会客啊,那他到底在不在公司?

    “林池安你别在心里骂骂咧咧了,直接进来。”里面忽然传出陆聿哲含着无奈的声音,林池安面容僵了一瞬,紧接着用衣摆擦了擦刚才摔在地上的眼镜,这才笑嘻嘻地推门进去。

    “陆总还没有下班呀?”

    “陆总在等你,小笨比。”

    林池安倚在门背上,心神恍惚,为熟悉的字句和称呼。

    这语气,像是大学时她在楼底下看到穿宽松卫衣手插裤兜的他,蹦着过去问一句你在这里干嘛,他睇视她一眼,往她手心里塞一颗糖果,直言不讳地说我想你了。

    天边最后一缕残阳罩上陆聿哲的脸,像青春电影里的最后一幕。

    她慢慢吞吞地蹭过去,欲盖弥彰地上前把眼镜放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接着将手背去身后扬着笑开口:“我没其他事情,就是来还个眼镜,谢谢陆总,陆总大好人。”

    陆聿哲嗤笑一声,他放下手里的工作,从架子上提了个马克杯去饮水机前接水。

    林池安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准备扬扬手说自己下班了,他便转头拧眉问:“你包呢?”

    她懵着,问你要我包干嘛?

    陆聿哲将水杯“噔”一声放在桌面上,温水溅出来一些洇湿工作台,他沉着脸发问:“林池安你别告诉我你一天没吃药。”

    林池安愣了一瞬,经过他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前确实将药塞进了背包,可好像真的没吃。

    她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跑出去将包抱进来,掏出多酶片就着他递过来的水迅速吞下,还向他挑衅地挑挑眉,像个得意讨赏的孩子。

    “现在吃药利索许多嘛。”陆聿哲缓了脸色后夸她,“是药三分毒,按理说不该催你这么勤,可你的胃病要是再拖下去,我直接去医院照顾你后半生得了。”

    他说完还威胁林池安:“下次再让我发现不吃药我就拉你去中医老先生那里,逼你先喝六个疗程再说。”

    她端着水杯撇嘴,不以为然。

    气氛安静下来,陆聿哲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铝箔板看药效,读得比批阅文件还仔细。

    林池安环视他的办公室,她的视线滑过墙上的装饰画,再挪回他桌面上摆着的月球摆件,最后在看到桌面上的东西后,她指着他手边的、和自己手里同款不同花色的杯子,难以置信地质问道:“陆聿哲你竟然用情侣杯待客!你有病吧!”

    陆聿哲挪眼,在看到她手指的杯子后炸了,他抬手将林池安手里的马克杯抽出来,声音高八分:“爱用用不爱用也得用,谁家总裁拿情侣杯待客啊?上次来我办公室的还是一影视公司大腹便便的老头子。”

    林池安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够了才问,声音似呓语,带着某种试探:“那我是第一个用这个杯子的吗?”

    他从椅背上拿起西装外套,面无表情地回:“不是,我是第一个。”

    说完他一个箭步从背后捂住林池安的嘴,声音凶凶的:“林池安你要是敢呸呸呸我就把你从公司马桶冲下去!”

    从不使用他人杯子、有点小洁癖的林池安泪目,眼睁睁看着自己和那枚可怜的托特包一起被塞进陆聿哲汽车的副驾。

    林池安上车整理好自己后,面不改色地拉储物盒,在看到里面的益生菌软糖时眉毛一挑,就知道他车上肯定有零食。

    她拆开崭新的包装袋拿出一枚衔进嘴里,慢悠悠道:“今天又是你请客吗?这样子我会不好意思的。”

    陆聿哲嘲弄般轻哼一声:“当然不是,今天我妈让家里阿姨来给我送饭,用于检查我是否在家,确保我没有出去野。所以呢,哥现在得回家吃爱心餐。”

    林池安一下子坐直,她将嘴里没嚼烂的软糖吞下去,像是吞进一颗小石头,“去你家吃饭啊?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陆聿哲奇怪地睨她一眼,说:“你想什么呢,我总不能留你一人独守公司吧,只好带你去尝尝我家阿姨的手艺。”

    林池安脸色淡下去,说到底,她还是怕现状被打破,况且她也并没有做好与他更亲近的准备。

    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说什么也没用。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陆聿哲也不说话,林池安用微妙而适时的沉默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在这条路将要走尽时认真道:“你把我在前面路口放下去,我自己给自己找饭去,才不吃嗟来之食。”

    “不好意思啊,前面就是我家,不用再过马路了。”他说完打方向盘进入一个小区,动作云淡风轻,把她苦心经营的距离感打破。

    林池安横他一眼,眼睁睁看着汽车刷卡驶进小区。她被迫安命,但也猜陆聿哲妈妈送来的肯定只有一个人的分量,想着大不了等会儿自己点外卖。

    陆聿哲下车前从后座捞起自己的外套和林池安坠着玩偶的挎包,林池安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感觉这样的场景好像有点过于亲昵,连地下车库的忽明忽暗的光影都变成水波纹,温馨得不像话。

    下一秒她脑里的温存就被煞风景的某人打碎:“你回家带电脑干嘛?我最烦员工回家加班了。”

    林池安凑上去,低睫讲述事实:“可是我不是你的员工呀,你只是我的甲方爸爸,时间到了为你审查报表的田螺姑娘我就该走了。”

    谁料陆聿哲用余下的那只手轻轻攥住她手腕将她带进电梯,语气不太正经,像是开玩笑:“那在田螺姑娘离开前我得想个法子套牢她。”

    林池安费力挣脱开,她那点薄薄的脸皮在遇上他之后形如虚设,耳朵也有点发红。发现这人又撩她,越雷池讲骚话撩她。

    扣分。

    显示屏上楼层跳跃,楼层越来越高,林池安心里也越来越凉,在为等会儿将要见到他家里人而担惊受怕。虽然只是一个保姆,可对她来说依然有些恐慌。

    陆聿哲仿佛也发现了她的担忧,在出电梯时安慰道:“放心,阿姨放下东西早走了。你陆哥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有大动作之前会给你预告的,这一点早就从你那里学会了。”

    他这话带着很多双关的意味,林池安暂时放下了戒心。

    陆聿哲家里阿姨送来的饭菜品类实在太多,不过对两人来说倒是刚刚好。

    林池安吃完后帮他把餐具拿进厨房,笑着调侃:“今天谢谢陆老板,不过你也得谢谢我,要是没我你今天可就浪费了,最后那盘糯米丸子是我吃完的。”

    接着夸奖道:“你家阿姨好厉害,我好久没吃过味道那么正宗的苏城菜了。”

    他笑了下,没说他家阿姨不会做苏城菜,这是他妈做的。

    关于林池安与他的事,陆聿哲一直没想瞒着家里人。他反感一切相亲局,大学时便给赵汝君说过自己有决定好相守一生的人了,后来他又突然单身,就这么寡着过了几年,如今也不知道赵汝君是从哪里知道林池安回来了这件事情的。

    当时他被断崖式分手后颓废那么久,连带着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否具备爱人的能力,是否具有让爱人常感安定的能力,还是赵汝君开导他鼓励他等待的。

    赵女士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妈妈一直相信你,因为我觉得自己把你教得很好。只是小姑娘内心可能有点敏感,有些话她目前说不出口,你先暂时放她走,给两人留一点距离,结果说不定反而会更好。

    这句话支撑着他不见林池安的很多个日日夜夜,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再飞回来,像春归的飞鸟,更加坚定,更加勇敢。

    如今她真的回来了,他愿意和她慢慢来。

    不过这只鸟儿现在在他家里,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好吃懒做,趿着拖鞋忙前忙后要帮他擦桌子扫地。

    陆聿哲坐在沙发上像个大爷,表情有些无奈:“林池安你别忙活了,就小小几十平的地儿,扫地机器人打扫得不比你干净?我买它来是当摆设的吗?”

    林池安强装的一切前功尽弃,她不敢说自己还不想回家,依旧低着头一寸一寸挪扫把。

    陆聿哲叹口气,兀自走进主卧拿了盒膏药出来,而后攥着林池安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把工具从她手里撒开,带着她去沙发上,哄小孩似的说:“贴药贴药,你今天伏案一天辛苦了,小陆子来伺候你。”

    林池安忽然有些感慨,为他这份对于她这小病小痛的惦记。这让她想起大学时两人在图书馆学习,半道儿跑去天台上并肩伸懒腰,他越去她身后为她揉脖子的情景。

    陆聿哲又扯一扯她的手腕,拍拍抱枕向她示意。

    林池安从善如流趴上沙发,下巴塌在手背上,半晌后想到什么后回头看身后的人。

    陆聿哲是单眼皮,下颚线比几年前更清晰,眉毛极具特色,像骨折了一样,显得很有英气,如今被客厅暖色系的光照着,脸上难得多几分柔和。

    她抱着抱枕,趴在沙发上半撑着脸,鬼迷心窍一瞬,借着这有点暧昧的氛围大胆问:

    “我今晚可以在你家留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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