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桦南县的天气总是热得很快,空气中总是带着一股令人烦躁的沉闷气息。马上便要入暑,李府上上下下做着扫洒驱虫,来应对多雨闷热的暑季。李府的姑娘们极多,李幼又是极不爱拘着的性格,连带着姑娘们颇有些不守“规矩”,年轻姑娘们聚在一块儿嬉笑打闹,阖府上下旋绕着银铃似的笑声。

    穿过长长的沿廊,赵瑾元一眼便望见院子中央那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李幼正惬意地躺在躺椅上乘凉。宽大的树叶剪碎了阳光,细碎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恍若细腻珍贵的宣纸之上,以墨笔勾勒的线条。她半眯着眼睛,手上握着一把小小的圆扇,轻轻柔柔地在面前扑两下,额前的两缕青丝便随风飞舞起来。许是嫌光线刺人,她将扇子放在额前,望着忙碌的女孩们,唇角漾开一丝淡淡的笑。

    赵瑾元有些许的呆愣,那笑意和着五月的阳光,直晃得他心神荡漾。此时的李幼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光景。她一边看着姑娘们玩闹,一边拈起案几上剥好的荔枝,丢入口中。颗颗白玉般的荔枝,盛在铺满了层冰的碗里,甜腻的汁水混着碎冰,直叫人透心的凉爽。李幼一时吃得停不下来,没一会儿,一盘荔枝就消灭殆尽。

    李幼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碗,再眼巴巴看着堆在一旁,还未剥的荔枝,她倒是想吃,可实在懒得动弹。她抬起头,下意识地唤了声“凝冬!积雪!”然而那声呼唤被银铃般的笑声盖了下去,竟一时没人听到。

    李幼无奈地叹口气,支起身子想爬起来。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麻利地提起一颗荔枝,剥去壳放在冰碗上。

    李幼惊诧地望去,却见赵瑾元跪在她的身旁。自从那回赵瑾元捉弄她,她心里头堵着气,有许多时日都没理过他,这会儿骤然看见,李幼还不知怎么面对。赵瑾元只自己一颗接一颗地剥着荔枝,神情专注,姿态中似乎带了点讨好,这幅场景透露出一股别样的诡异。李幼硬生生地克制住了缩到一旁的动作,不屑地别过头去。

    “炎夏未至,吃太多冰的不好。”赵瑾元小声开口,似在劝告。

    李幼试图偷拿荔枝,闻言手一顿,表情僵硬地怼了句:“与你何干。”

    赵瑾元无奈地笑笑,也不恼,低下头去继续专心剥荔枝。

    二人都不再说话,夏日的微风吹得树叶摩挲作响,院子里吵闹纷繁,梧桐树下的一片阴影中,却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姑娘,”这时,凝冬从门外进来,打破了这份宁静,“马车准备好了,咱们现在出发吗?”

    李幼听了这话,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表情凝重了起来。她点了点头,僵硬地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走吧。”

    赵瑾元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瞥了一眼,好像习以为常般稳稳坐着。李幼并不去看他,却在经过他身旁时,轻飘飘扔下一句:“你也跟来。”

    “是。”赵瑾元没料到这一出,眉毛诧异地轻挑。李幼已经许久没有理睬他了,本以为今天也是被忽视,没成想竟要带他出去?赵瑾元不知道李幼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拿一旁的绢帕擦净了手,小步跟在李幼身后。

    出了门口,一辆华美的八驾马车早已候在那里。那马车无比的富贵,四个车轱辘每一处都漆了油,崭亮地好似镀了金一般,车的每一道梁架上都雕刻细致的图案,花鸟虫兽、人物神仙,皆是栩栩如生。十两一匹艳丽富贵的江南绸缎做帷幔,产自波斯国香料填满香囊,坠在车前头,路过的人远远的,都能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

    凝冬撩起华贵的帷幔,扶着李幼上了车,自己紧随其后,指引赵瑾元坐在马夫边上,便将帷幔放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城西行去。

    马车晃晃悠悠的,穿行在繁华的街市上。赵瑾元听着四周鼎沸的人声,瞥了眼身后,微微蹙眉。马车的车厢被帷幔遮掩得严严实实,里面什么声响也没有。这时候,赵瑾元因着搞不明白李幼究竟想干什么,莫名地有些不安。

    不多时,只听“吱”一声,马车在一处飞檐朱门的气派府邸前停了下来。

    这宅邸的主人似乎在办什么喜事,门前挂了彩绸,热闹非凡。台阶下,各式精美的马车错落相停,拉驾的皆是肥硕的黑白壮马,硕大的华盖相互挨挤,宛如荷塘里竞相生长的莲叶拥来簇去,香粉的味道从街头涌到街尾,真真是“宝马雕车香满路”。衣冠华丽的贵人领着纤腰柳摆的端庄女子从车上下来,整条街都充斥着花香脂粉气,银铃爽笑声,在这个小县中,显出格格不入的奢靡与富贵的滋味来。

    李幼的高调出场,立马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意料之中的,喧闹的门口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盯着李幼,不认识她的人,有羡慕财力的,有好奇的。而认识她的人,则有的探究,有的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毕竟,桦南县不大,她和唐佳影不合,早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有些令人玩味了。然而李幼却恍若未觉,带着一众仆役径直朝大门走去。

    “这不是李家小娘子吗,突然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着迎上来。

    李幼示意凝冬递上请柬:“慈济堂林舒余林小姐身体抱恙,遗憾不能参加唐知县爱女寿宴,特意托我上门庆贺,务必要将她这份拳拳之心,转达给唐小姐。”

    管家何等精明的人,他知晓李幼和自家的恩怨,但更知道李家富甲一方,纵使自家主人是知县,也断然得罪不起的。“原是这样,那可真是怠慢了,李小姐快请进请进!”他表面上恭敬地接下请柬,躬身将李幼等人向里请,一面向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人去通报唐知县。

    李幼假装看不到管家的小动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踏进门内。

    唐府不同于李家,豪华中又处处透露着文人雅致。绕过南北通透的前堂,入目便是一阔开方塘,塘上假山折道,水榭小楼,绿树层叠,绿荫清凉。塘中更是从园外引了清澈的活水,清荷菡萏,锦鲤簇游,端的是士大夫风雅。

    因着是唐家小姐的生辰宴,男眷们在高处的水榭中,竹帘遮挡,看不真切,只时不时听到些爽朗的笑声。而女眷则散在各处,有的聚在水上石径,投鱼食,观鱼戏,有的三两泛舟,入得藕花深处。若是玩得疲累了,便可在塘边绿树荫庇的曲水渠旁乘凉。

    那曲水渠是从塘里引水构成一道蜿蜒的水道,水道旁次第陈设着一圈的黄花梨木案,一个个小巧托盘顺着水流,将丰盛的瓜果佳肴送至每个人的跟前。着青衫的女婢来来往往,添酒加菜,举手投足无不规矩大方。一席白衣的乐工伶人在旁吹箫弹奏,清幽的音乐在席上回荡,金徽玉轸,魏晋风流,好不惬意。

    李幼领着凝冬和挑了流水席上一个边角位坐下。将将落座,就引了一旁几位聊家常的千金频频侧目。

    “唐姐姐的生辰宴,她怎么来了呀,”那几个姑娘叽叽喳喳的,完全不担心李幼会听到,“前些日子,她才惹了姐姐不快,今日竟还敢觍着脸坐在这儿。”

    “有些人啊,就是嘴上厉害,实际上就像那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瞧她那会儿神气的样,说什么‘威武不能屈’,我还当多有骨气,原来不过是只装大尾巴狼的狗哇!”

    这群人瞧着李幼当是不请自来,便想当然地以为她是遇上了事,想攀附唐知县,来这儿服软来了。

    正在倒酒的凝冬听到自家小姐被编排,气得险些拧断酒壶的把手。李幼却拍了拍她的手掌,示意她稍安勿躁。于她而言,这些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配角,不值得花费太多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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