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

    我没想到,今天要见我的是文艺片的大导演不二周助。

    而更令我不解的是,同我一道会面的还有近来话题度颇高的新人忍足千洋。

    我悄悄看了眼霸占着整张沙发的迹部,他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甚至还有些自在。

    不远处的不二周助正在和摄影师交代着什么,瞧见迹部和我后便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朝我们走来。他一边介绍着自己,一边交给我一沓印好的剧本,亲切而温柔道,“ゆ さん,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我。”

    我习惯性地颔首,接过了剧本,犹豫再三,终于在不二快要不耐烦的边缘开口问道,“可是,我从未接触过文艺片,而且试镜的事……”

    ——几周前不二导演的助理的确找过美都,可我明确地拒绝了《细雪之泣》的试镜邀请。

    “我知道,你之前拒绝了我。不过,迹部君没同你说过吗?这是他点头同意过的事,如果要出尔反尔,我会很为难呢。”

    我摇摇头表示对此并不知情,“可是我的荧幕形象似乎不太适合这部……”

    在不二导演企图说服我前,一个清冷而疏远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哦?谁不知道只要做了不二导演的女主角就能名声大噪,我以为ゆ さん为了利益什么都能演好呢。”

    ‘当然不是!’我在心里反驳道,但是面对突然出现的幸村精市,我立刻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我不敢转头与他对视,我害怕再次看见他那冷冰冰的微笑,犹如一道道箭矢,就算他不说这些使我难堪的话,也能够轻而易举地中伤我。

    不二周助看起来有些惊讶,或许是因为他所认识的幸村精市鲜少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地讽刺别人。可很快他又收敛了神情,似乎在幸村异于平常的举止与他往日的认知之间找到了某种可以用于解释的平衡点——无非是因为我,我的存在是一个错误,我的品行值得怀疑,平日耀眼夺目的皮囊下必定是千疮百孔的虫蛀,但凡有人看清了这一点,便只会毫不犹豫地厌恶我、唾弃我。

    不知何时,雪松混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如同冬日里的阳光将我笼罩着,迹部景吾站在了幸村与我之间,没有近到让外人觉得他同我十分亲密,也没有远到让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而后,当着不二导演和幸村精市的面,他毫不遮掩地宽慰我道,“ゆ,抬起头,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因为别人而感到抱歉。”

    我朝他看去——他的侧影高大而伟岸,替我挡住了刺痛的光线。他又抱着手臂抬高了声调,有些傲慢地开口,“本大爷觉得幸村先生还是先管好自己家的艺人,免得又在大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引起轩然大波。幸村集团难道不是因此差点放弃艺人培养吗?”

    忍足千洋是幸村集团旗下唯一的签约艺人,几个月前刚出道就在综艺上指桑骂槐,明里暗里地指摘某位女前辈倚仗权势、故作清高,而字字句句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了我。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可忍足千洋所说的既是公认的事实,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轻飘飘的棉花拳,后来便被公关部以‘新人蹭热度’一笔带过了,所以我没想到迹部现在还记得这件事。

    “迹部君未免管得太多了,想来是因此才让我轻而易举地做了投资人吧。”

    我看不见迹部的表情,但我想应该不太好看,因为他接下来的言语中竟带着些孩子气,像是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那又如何?最后是否能在院线上映,还不是由本大爷说了算。”

    他们二人愈发僵持,氛围也愈发紧张,周围的工作人员都不禁带着或探寻或审视的目光朝我们望来。

    被晾在一旁的不二终于皱着眉头开了口,“我想,两位还是不要因为私下的矛盾而迁怒于我和我的剧本。昨天报社记者已经同我访谈过了,大概再过五分钟就会发布介绍新片主演人员的通稿,不管是现在撤资还是未来撤映,最后在舆论中挨骂的可不是我。毕竟大家应该很好奇ゆ さん和忍足千洋的首次合作呢。”

    不二顿了顿,又变成了原来那副笑眯眯的样子,“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开工了吗?”

    剧本研读会结束后,迹部难得地请我坐上了他的私人车。我很少见他开这辆宾利,准确地说是我很少见他亲自开车,一般都是由司机开着劳斯莱斯招摇过市。

    他插上了钥匙,却没有继续有所行动,正当我想提醒他系上安全带时,他没头没脑地说,“抱歉。”

    这让我有些糊涂,只听着他继续道,“我听美都说了,那位今天一直在咄咄逼人。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要陪你出席柳伯父的葬礼。”

    我笑了笑,“没有关系,这种事我还是能够应付的,他本来就没有办法同我好好相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更何况,倘若你出现在那种场合,恐怕现在的热趋和各大新闻版面就是我们的花边新闻了。”

    “花边新闻哪里值得我在意?再怎么说你也算是迹部集团的工作人员,我怎么会容许别人随意用言语践踏你?”

    “但也没有谁在践踏我。”

    迹部冷哼了一声,“所以,又是本大爷在多管闲事?幸村精市和忍足千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如此待你的人,可你却一再退让,任由他们说着荒诞无理的话来诋毁你、折磨你。”

    我看迹部似是真的在生气,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我都没生气,你又在气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拧着眉毛,似是要朝我发火。

    我连忙松开手,小声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中学时代同他们关系很要好,况且你们与幸村集团也有不少合作,没有必要因为我而与他们闹得很难看。”

    “要好?和本大爷要好的是忍足侑士,可不是他们。”迹部继续冷笑着,“合作?外行人都知道即使表面上没有撕破脸皮,幸村集团的掌舵人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击溃本大爷。你以为忍足千洋上次只是放送事故吗?那是有预谋的,他们的目的是用舆论停掉你的代言,进而迫使那些品牌停止与迹部集团合作。不仅如此,倘若公关部没有处理好这件事,如今风靡的《笼中阁楼》恐怕就不能上映了,毕竟在女性独立这件事上,你的形象将不再具有说服力。”

    我愣住了,因为我一直以为那次风波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曾想过背后种种的利害关系。

    “抱歉,以后我会多加小心。”我沉默许久,却也只能说出这一句干瘪而毫无意义的话。

    他终于笑了笑,好像在应付一个犯了错的小孩,“罢了,你本来也不必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傍晚的霞光照在了我面前的饰品上,这与迹部通常的品味十分格格不入。那是一个微缩的雪松盆栽,尽管看起来做工有些粗糙并且已经放置许久了,可它依然十分干净整洁,这说明它被照顾得很好,我突然有些慌乱。

    迹部注意到我的目光,有些尴尬地咳了咳,顺手抓住了我伸出去的右手,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见我皱眉喊疼,又松了力道轻轻用食指指尖挠了挠我的掌心,轻声在我耳边说道,“疼?我刚刚可不比你疼得轻。”

    混杂着雪松的热气同他发间的玫瑰香调一起灌进我的鼻腔,而他那醇厚的声调如同泉水击石,将我的心撞得更加砰砰直跳,我越是屏住呼吸拙劣掩饰,越是无法将自己从这情绪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这个是……”我努力思考着,不想被奇怪的情绪左右。

    “……随手粘上去的罢了。”

    我松了口气,却也转瞬即逝地感到遗憾。

    “倒是你,脸红做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迹部正仔细地端详着我,他的目光里有试探、有期许、亦有世间最璀璨的星辰。我想直视,却又十分胆怯。

    “我……”

    迹部见我说不出话,便放过了我的手和我的心,“本大爷记得签约时说只是相互利用的人是你啊。”

    #

    高二那年的冬日,冰帝的修学旅行目的地在北海道札幌。

    在前不久的校园祭上,我阴差阳错地成了话剧策划人,班里的女生也不再对我敬而远之——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有更多的人愿意同我讲话了。她们会和我说起很多有意思的小事——比如法语老师一个月不重样的打扮、周末穿着睡衣不小心偶遇了暗恋的男生、在咖啡店撞见了衣着邋遢的电影男演员……有时也会同我抱怨——比如上次考试偏差值太低从而被父母停了信用卡、社团聚餐太过频繁没有办法控制体重、和高年级的男神恋爱后才发现他是个不尊重感情的人……

    这些琐碎却真实的事件如同浩瀚星云中脱离轨道的岩陨,在一遍遍地唤醒我的情绪、我的渴望、甚至我的灵魂。我感激着,也艳羡着。我时常在想,倘若我不是我,而是她们中的某一人,该有多好。又或者,假如没有当时那场大火而我也没有坐上管家的车,那是否我也可以像她们一样,恣意地谈起我的父母、我的烦恼、我的少女心事?

    我坐在窗边,美丽的雪景在眼前飞驰而过,如同匆匆在我身边流转的大千世界,不断变幻着,却不曾留给我什么。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是坐在我后面的竹本亚由美,她双手撑在我的椅背上,十分热情地问道,“静知,今天晚上是自由活动,听说我们住的酒店在滑雪场附近,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玩?”

    她是班里最开朗的女生,很容易就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还等不及我回答,车厢里就闹作一团——“诶,亚由美,也带上我呀!”、“这次又是只允许女生参加的活动吗?”

    “但这次我们只想邀请可爱的静知。”亚由美满不在乎地同那些起哄的人耸耸肩,而后又爽朗地朝我笑着。我抬头看着眉眼弯弯的她,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于是在她的期待中,我点了点头。

    此时,我才看见坐在我斜后方背对着我安静看书的迹部,日光透过窗户把深深浅浅的阴影打在他的侧脸上,若是将这场景刻作油画的话,那一定要用最华丽的色调和最细腻的手法,还要在窗外添上最明媚的鲜花和最富生机的灌木丛,最后再用最高调的画框作裱,挂在卢浮宫最显眼的位置。

    不知为何,某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朝我卷来——他属于一个明亮绮丽的世界,万事万物皆唾手可得;而我,只有落败的庙宇,夕阳已至,残垣断壁将永远掩藏在阴霾之下。

    原本我正耐心地指导着亚由美,可她突然神秘地冲我笑笑,趁我不注意推了我一把。尽管我知道该如何滑雪,但突如其来的外力也让我无法立刻控制住自己的脚下。好在前面是广阔的平地,不至于同谁冲撞上。

    我稳住重心后,才注意到迹部景吾正在不远处的一株堆满落雪的松树下等着我。

    滑雪场的灯光衬映着他修长笔挺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其实自从我把U盘原封不动地还给迹部后,他很少再同我私下见面。我以为他一开始与我搭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在看见不可救药的我之后就这么成了陌生的前后桌,所以如今我面对他时,还是有些慌张。

    “迹部君,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故作轻松地开口,心里祈祷着他别同我说一些难以延续下去的话题。

    迹部把护目镜上推至额头,细碎的金发被弄得有些乱,眉宇间的气魄尽显,光是这样同我对视,我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容易就给人以压迫感。

    他倒也只是等着我稳住了脚,过了一会儿才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修学旅行结束后,本大爷要去拜访一位先生。”

    我不解地看着他,反驳的话却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咽了回去。

    “同去或不同去都随你,本大爷在酒店后门等你到六点。”

    天色渐沉,夕阳与远处的地平线融为一体,滑雪场的灯光也更亮了些,而我只感到些许刺眼。与此同时,我带着疑惑、带着试探、也带着微不可察的悸动,朝他望去——‘我能够去吗?’、‘我应当去吗?’——企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得到答案。

    可他自始至终未曾漏出任何破绽,不肯给我一星半点的暗示。

    在我快要放弃时,迹部转变了神色,戏谑道,“你也不过如此嘛。”

    他见我一言不发呆愣的模样,轻笑一声,“明明自己也一知半解,却还要逞强。”

    我心里正打着鼓不知他所指何意,他又抬了抬下巴,“你看,漂亮的手腕都擦破皮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同迹部暂且住在了一处满是闲情雅兴的庭院中。庭院的主人是一对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夫妻。我们下车时,他们便威严而和睦地在门边朝我们点头示意。庭院的楠木门匾上刻着‘柳’,于是我理所当然地称呼他们为‘柳先生’、‘柳太太’。

    柳这个姓氏总让我想起那个除夕夜里拯救我灵魂的人,好在这几日里柳太太只是带着我在后院里做陶艺,闲谈之际也只是同我聊着可轻可重的生活小事——‘喜欢什么科目’、‘平日爱看些什么书籍’、‘饭菜可合口味’,诸如此类。

    ——大概只是同姓吧。

    我松了口气。

    “这里不能太用力,否则会影响上色。”柳太太在我走神时轻轻用冰凉的戒尺敲了敲我的手腕。

    “噢,抱歉。”

    “不、没什么好抱歉的。只是我不愿看见你的努力因为小小的失误而成了白费功夫。”

    真是个刻板而严厉的长辈呢。不过她的这种不怒自威的语气却和那天救下我的人十分相似,我几乎可以确定,同姓为柳这件事并非巧合——因为我同她对视时,发现她与他的瞳色都是罕见的茶色。

    察觉至此,我又忐忑起来。那个晚上,幸村一华女士同我说起了她的过往。她当年的境遇同如今的我十分相似,从某一刻开始被冠以幸村的名号,被人羡慕着也被人嘲笑着。尽管她在彻底坠入黑暗的尽头前被柳雄也拉入了阳光之下,可幸村家族的权势与地位又使他们不得不分开——逃离恶魔的条件便是离婚,而她此生再也不能同阳光下的柳雄也见面,即使是葬礼也不可以出席。

    “罢了,我看幸村小姐并不在状态,今天就到这里吧。”

    柳太太放下了戒尺,摇摇头惋叹一声,而后示意我进屋休息。

    而我在进屋前,便看见迹部倚靠在门边,似乎等了我很久。他穿着略显松垮的宝蓝色浴衣,看上去有些慵懒。可我与他对视时,却平白无故地感到紧张,他锐利的目光像是要不留余地地看穿我所有的思绪。我的呼吸、我的心跳,全都不受控制了起来。

    “明天就离开吧。”

    “可是……”我不禁回头看了眼石案上还未完全成型的松树盆栽,竟然心生不舍。

    “幸村先生差不多该担心你了。”他慢条斯理地抚上泪痣,声音中夹杂着一点点怒意,“幸村家收藏的古董数不胜数,如果你不想再背上一千万甚至一千亿的债务,就回去吧。”

    我错愕,“你……怎么会……”

    他扬起头睥睨着我,此时他又成了体恤众人的君王,“柳雄也先生就算再富裕,也不可能次次都为你慷慨解囊。到头来还不是要本大爷来帮忙,可你又将如何偿还呢?”

    从屋檐坠下的落雪融化在他的衣袖上,像是无声的哭泣,又像是无声的谴责。

    “我不明白,对我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我难堪地咬着嘴角,吐出的一字一句似乎都要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的丑闻、我的绝望、我的池沼,就如此让你同情吗?

    洪水在我心中泛滥,席卷着悲哀与愤恨,顷刻间,无休无止地朝我涌来。我过去所尘封的痛苦、我过去所埋藏的不幸,在这滚滚浪潮中被大喇喇地掀开,如同被水藻禁锢的枯骨浮上水面,明明白白地把被时光侵蚀、被潮水撞击的痕迹摆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

    “这便是迹部家族高贵行善的模样吧,在路边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一时兴起随手给予了它生的希望。可然后呢?即便侥幸活了下来,它只会带着感激又愈发贪婪……

    “……我不想要你们的随手施舍,我不想看见你们同情的目光。”

    我长叹着垂下头,看见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敲打在木地板上。我不知道迹部是什么样的表情,更不敢去看他,但我敢肯定,他的脸色一定很糟糕,因为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滴滴答答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却带着一些温柔,“木下千佑,抬起头,看着我。”

    不容我思考,迹部直接屈着食指抬起了我的下颚,我的泪水又因此滑落在他的手心,直到我平复下来重新正视着他那双装着万千美好的眼睛,他才继续道,“这不是同情也不是施舍,这是要你继续相信正义。”

    “那么、你愿意相信吗?”

    *

    片场里的氛围很怪,因为摄影组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不苟言笑的人。他始终是正襟危坐的样子——从第一场戏起到现在,他的坐姿甚至只换过三次。平日活泼爱打趣的几位工作人员也变得一本正经,生怕这位严肃的男子突然开口教训起来。倒是不二导演还同往常一样,一直弯着眼眸温柔地指导着拍摄。

    ——‘不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我同忍足千洋的对手戏结束后,罕见地看见了迹部景吾。他十分惬意地坐在那位不速之客的旁边,与我对视后示意我过去。在攀谈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手冢国光。同时,我也想起我曾在迹部的书房里见过他。准确地说是,他出现在了迹部书桌上的合照中,忍足侑士则在一旁调侃着‘看来小景真的很在意那场0-6呀!’,于是我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听说,手冢国光一直是迹部景吾想要在网球场上打败的男人。

    不过看着网页上对手冢国光的介绍,我不认为迹部现在有这个能力打败他。

    “本大爷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迹部景吾很少说这样暴露自己弱点的话,可此时他的目光中明明白白流露着歆羡,“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手冢却只是看着前方,淡淡地回了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所以不必羡慕。”

    我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夹杂着人生道理的闲谈,不料手冢突然变了脸色,而他视线的尽头,正是主宰着片场的不二导演。

    这是一场抽象却十分大胆直白的戏——

    布景是东京下町里一条昏暗无人的小巷,路灯闪烁着,照在堆满杂物和落雪的垃圾桶附近。此时天空也飘着雪,渐渐覆盖着整个街道。灯光组开始变换着打光的颜色——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将整个场景变得十分诡谲而压抑。一阵寒风吹过,杂物便被道具组牵扯着在街道上摆成不同的姿态。那是模仿着人类交/合的姿态,那是诉说着原始欲/望的姿态,而逐渐融化的落雪和变换的灯光,更加刺激着观众的感官。若要再仔细看看,那堆杂物则是由情/色小说的封面、避孕套的包装、泛黄的贴身衣物、女人的发丝、濡湿的床单、断裂的口红、还未燃尽的烟头等等令人浮想联翩的事物所组成。

    电影故事的男女主是一对早年失散的亲姐弟。弟弟第一次来到东京上大学时,邂逅了住在自己对面的姐姐。三言两语的交谈、你来我往的帮助、以及存在于血脉里的相互吸引让两人暗生情愫。姐姐是一名初入职场的律师,律所为了让她争取某个案子,要求她同一位企业家陪酒卖笑。弟弟恰好与同学在此聚餐,便看见了姐姐被强行灌酒的一幕。之后的故事便十分俗套,弟弟强忍着怒意带姐姐逃离了饭店,两人便在公寓楼下争执起来。而这场戏,则刻画了两人矛盾出现后,弟弟愤怒而躁动的内心。

    拍摄结束后不二似乎才发现片场里多了一位本不该出现的人,他有些惊讶地睁开了眼,冰蓝色的眸子里却十分平静,“手冢君?好久不见。”

    手冢冷着脸,语气里尽是讽刺,“不二周助,这就是你在英国所学到的拍摄手法?”

    “请问手冢君对此有什么不满吗?”

    ——好浓的火药味,我看了眼迹部,可他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看过你之前的作品,我以为你拍电影的目的在于呈现美好与理想。”

    “手冢君这么说可就太外行了。”不二导演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似乎在苦恼着该如何向手冢阐述自己的想法,片刻后他又笑了笑,“不过,我好像没有必要向外行人解释这些呢,就好像某人从来没有解释过一言不发就去德国的事呢。”

    后半句里,连我这个外人都明显地听出了咬牙切齿的话外之音,想来他们之间是有什么故事吧。

    手冢有些动容,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而后微微叹了口气,终于软下语气,“抱歉,方才多有冒犯,是我考虑不周了。”

    因为是难得的重逢,迹部很大手笔地邀请剧组和手冢国光去了一家和牛餐厅。晚餐结束后,我本想同剧组里的其他人一般直接回家,可迹部叫住了我。此时我注意到手冢国光和不二导演似乎已经和解了,甚至还十分亲密地在说悄悄话。

    迹部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不由得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八卦的时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遣词造句也变得支离破碎,“我…只是有些…有些好奇,刚刚,他们好像还…很…”

    “情侣间不华丽的闹脾气罢了。”

    “啊…这个……”我瞪大了眼,努力消化着这个事实,过了许久才完整地憋出一句感想,“原来大家总是习惯性地对最亲近的人说一些过分的话。”

    突然间,我听不见任何现实的声音,好像进入了一个平行蒙太奇的世界里。就在我快要在这奇妙的世界里喘不过气时,迹部醇厚如大提琴般的声音从世界的顶端传来,“并不是这样,至少我不会。”

    他好像在强调自己出色的品行。

    他又好像在让我相信些什么。

    或者,像是在亲自和我许诺着什么。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