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印

    意识慢慢回笼,晨风徐徐扑面,晨光遍洒。

    忆情睁开双目,桃尖儿似的白焰就定定悬在额首前一尺处。她甩甩尾巴,目瞪口呆看着它。

    饶是从未有过,从未见过,似乎也不难猜出它是什么——

    指引天人神格重生的命印。

    原来天人命印竟长这样。可她明明是没有命印的,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忆情想明白,白焰忽而微微一荡,她也不由自主随之轻轻一晃。

    这感觉分外奇妙,就好似她与那命印之间牵了条看不见的线,紧紧地将她扯着。

    失而复得的生命,立时将她从万念俱灰的深渊拉出来。只是,像做了场噩梦,醒来依旧心有余悸。

    不给她回想的时间,命印忽如箭离弦,往西疾驰而去,与此同时,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牢牢牵扯着她,追随命印前行。

    它要将她带去哪里?重生么?可她的人格肉身已被绞碎,早不能用了。没有契合的肉身,便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无法重生的。

    莫非命印已为她找到契合的肉身?她的神格是龙,人格肉身也必得是龙身,竟正正好有条无主的龙身等着她?

    命印带着她一路往西风驰电掣,耳畔风声如惊涛,山川河流如书页匆匆翻过。

    越往西,日光越黯淡,空气也越污浊。

    这是一个陌生的、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入目尽是焦土。

    空中弥漫着厚稠的烟灰,命印领她在浓重的黑烟中穿行,直到看见一个巨大的结界。

    结界本无色无形,却因四周烟尘弥漫而显形,似一口倒扣的锅,十分庞大,约莫十来丈见方。

    命印在结界前徘徊,显是想进却进不去,焰尖儿微颤,委屈哒哒的。

    忆情甩尾游向命印,伸出前爪欲行抚慰,它却如惊弓之鸟倏地窜往一旁。忆情爪子一沉,搭上结界,下一瞬,整条龙被吸了进去。

    里面竟然是截然两样的一方天地,光照充足,空气纯净少杂尘,绿树成荫,花娇草翠。

    命印随她一同钻进来,在她眼前打了个旋儿,朝里飞去。它为她找的无主龙身应当就在结界之内的某处,忆情忙跟上。

    未过多久,它停了下来,焰尖儿欢快地左摇右摆。忆情看向它停住的地方,脑瓜子嗡一下懵了。

    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怪异粗陋的野兽——

    身上几乎没有肉,只剩下张皮包着骨头,瘦骨嶙峋。灰扑扑的皮,没有毛发,粗粝至极。肩生四臂,一颗倒三角的头,豹嘴,獠牙微露,两颊各生一根指长的尖刺,双耳似鱼鳍,背上也生鳍,自尾部一直绵延到头顶。

    野兽背石而坐,气若游丝,肚子大得突兀,像个熟透的大西瓜。

    命印见她不动,以为她嫌弃那兽体,急得团团转。

    七部众界有族众七个,各族生来形体各异,却都会在一定年岁之后化人形生出人格,原来的肉身则虚化成神格。

    忆情是龙神族,出生后便流落在外,在被龙王寻回之前已化人形,神格是一条白龙。

    白观是天纵奇才,将近成年之时才化的人形,才色双绝,名动七部众界,叫她一见钟情,沉迷到死。

    如有可能,忆情很想回到从前,对着那个沉迷美色的自己,狠狠一耳刮子下去。对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动刀动枪动手动脚动什么不好,偏要去动情,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一顿懊丧,视线转回野兽身上。七部众界没有这样的部众,至少她生前没见过。

    不能化形的,便是兽,很低级,但这不是问题,“它是兽,我是龙,我跟它不合适。”

    忆情倒真不是嫌弃它,天人地人或是蛮兽,只要能让她活下去,她都能接受。可一个萝卜一个坑,跨物种重生本来就是行不通的。

    “龙兽殊途,便是我硬上,也进不了它的身体,不信你看——”那命印显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忆情见它着实焦急,便勉为其难将龙尾一甩,向着兽体一个猛子扎下去。

    然后就……扎进去了。

    一片乌黑的混沌。

    忆情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只水囊,囊内空间极逼仄,仅能容下她蜷成一团的身体。囊壁柔软,水温适宜,温柔地将她包裹,像稀薄记忆中母亲的怀抱,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不不,她是来重生,不是来睡大觉的,要睡等下次死了睡个够。忆情猛然惊醒,手脚并用奋力挣扎,欲挣脱这狭小的水囊。

    便在这时,水囊忽然开始收缩,一波又一波如浪涌,将忆情往外推。忆情顺势蹬腿,拼命向外挤。

    哗——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顺着水流冲了出来。

    睁开湿漉漉的眼,又见到了那只异兽。它双目紧闭。西瓜般的肚子瘪下去许多,只有先前一半大小。如果说它此前还剩一口气吊着的话,那么此刻应已气绝。

    忆情举起臂膀——与那异兽如出一辙的四只臂膀,灰扑扑的颜色,细嫩短小,光洁的皮,连根细小的绒毛也没有。

    她也曾是一个母亲,弹指间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只身怀六甲的母兽。她并不是重生在这只母兽身上,而是重生在了它腹中的小兽身上。

    那小小桃尖儿似的白焰已不见踪影,想是已功成身退。它来得古怪,忆情却没工夫去细想它的来历,眼下有件性命攸关的事——

    初生的幼兽肢体无力,既无法靠自身站起来,也无法动弹。母兽已死,失去母兽的养育,羸弱的小兽活不过半日。

    所以,上天赐她重生一回,仅仅只是想让她小小地过个瘾?她一时泄气,默默躺在地上,无语望天。

    正感伤,眼前忽然金光大作,那光渐趋柔和,似春日的阳光将她与母兽笼罩。母兽尸骨寸寸消解,化为细碎金粉,金粉凝成细长的一条,游龙似的注入她的身体。

    一股难以忍受的奇痒自骨骼中生出,关节处咔嚓作响。

    忆情目瞪口呆,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臂与双腿如雨后春笋节节伸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具身体便如揠苗助长一般被生生拔高三尺。

    捏了捏拳,无力感荡然无存,九窍百骸焕然抖擞,轻盈盈一个鲤鱼打挺便站了起来。

    忆情从未经历过此等怪事,说是奇遇亦不为过。

    母兽先前坐着的地方留下一个圆形的符阵。忆情走近符阵,阵中画了些符咒,复杂,神秘,不是她能看懂的。

    但方才金光大作的,应当就是这个符阵。她虽看不懂符咒,却也隐约猜出它的用处——

    将母兽一身瘦骨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换她瞬间长大三尺。

    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可这母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结界?这个符阵又是谁所设?那命印是如何来的?为什么她龙神的神格能够为野兽的身体所容纳?

    她想不通。

    不论如何,是死去的母兽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它是这具身体的母亲。

    忆情后退几步,面向符阵屈膝伏地,恭恭敬敬三跪九拜。

    正要抬头起身,啪,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扑落眼前。

    定睛看去,是团脏兮兮灰扑扑的布条,一圈绕一圈,卷成拳头大的一团。

    忆情伸手,将将碰到时,那团布条却倏地撑开弹起,长长的一条自半空垂荡而下,簌簌几抖,细碎灰尘如雨下,落了她满头满脸。

    布条扭动起来,活似一条遭雷击而抽搐的蛇,一阵目眩神摇的乱舞,变成了一杆三叉戟。

    忆情抖落头顶的灰,抹了把脸,打量这三叉戟。

    武器有宝、灵之分,宝器宝贵,灵器稀有。

    宝器贵在可变幻形态,灵器罕见在可生出意识。

    这三叉戟又黑又脏,伤痕累累,大小凹坑无数。看它能变成布条,应是件寻常宝器,或许因为饱经风霜破损严重而被主人遗弃在此。

    终天鞭是极难得的灵器,她的一切,无论喜怒或是哀乐,它都能感同身受,一心为主,忠诚不二,在危急时分甚至能舍身护主。

    龙王将忆情寻回的头一年,曾为她办了场极尽铺张的诞辰宴,当着各部族众之面,亲手送她终天鞭,一时震动了整个七部众界,不知羡煞多少人。

    那一声声悲唳仿佛还在耳边。灵器噬主,百倍反弹。

    忆情眼眶一热,这世上,从此再也不会有终天。

    忽然黑影一闪,冷不丁一物直挺挺朝她扑倒过来,她下意识一个弓步朝后跨出,四手齐出,竖掌护住脸。

    是那三叉戟。戟尖正对她眉心,距眉心堪堪寸许!

    逼出她一身冷汗。

    三叉戟却只微微一抖,一阵清越的嗡鸣如水波悠悠荡开,戟尖微微上昂,在空中慢吞吞划出个斗大的字——

    「哼」。

    忆情极为意外,怔了一怔,伸手去抓,却一把抓了空。三叉戟嗖的一摆,蹿到一边去了。

    像在发脾气。

    “你在生气?”忆情下意识开口。

    话音方落,不由一惊,没想到这具兽体竟能说话。

    三叉戟静悬于斜前方,戟头依旧微昂,并不搭理她。

    “你为什么生气?”她朝它伸出手,它却左一摆右一闪,偏不让她碰到。

    脾气还不小。

    这别扭样忽令她忆起个人——李轻怒,她的死对头。

    眼前便浮现出一张死人脸,一双阴气森森的眼睛,看谁都像在看尸体。

    怎么突然想起那死变态了。忆情深感晦气,猛一甩头,将那张死人脸甩出脑海。

    “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忆情可怜那三叉戟一身破烂遭人遗弃,朝它招手。

    然而僵持了半刻,三叉戟始终不动如山。

    忆情心道,这三叉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算了,告辞。”本来就不多的一点耐心消磨殆尽,她朝它挥挥手,转身提踵就走。

    腰下两条健硕的大长腿,肌肉紧致,跑起来就像插上了机簧,几个弹跳就到了结界的边缘。

    结界壁虽无形,却很好分辨,结界内外壁垒分明。结界之外昏蒙蒙一片,空中浮满烟灰,雪花似的。

    从前受羸弱的天人体格所累,她从未体会过这般轻松畅快的奔跑,如今就如同冲破樊笼的鸟。若非长相太过粗陋骇人,便再完美不过了。

    她谢忆情定是七部众界有史以来头一个重生成野兽的天人,这般模样回去,白观自不必说,她那些仇人一定个个笑掉大牙。

    管它呢!

    谁敢笑,便叫谁好看!

    忆情抬腿便往结界外迈,却被一股无形的反冲力撞得连连后退。

    力道不够?

    忆情便又用全力一冲,这回却是直接被弹飞,摔了个倒栽冲。

    忆情揉了揉脑壳上的包,满头雾水,明明进来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就不让出去了呢?

    那三叉戟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浮在忆情面前,戟头陡然一扬,刷刷刷一番龙飞凤舞。

    忆情抬头,便见凌空一串夺目大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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