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

    顾希昭走在小溪旁。

    山洪已经退去了,被暴雨冲塌的阶梯像一堆零散的骨头。树木凋敝,被急流折了树枝,又或是冲散了树根,统统佝偻着垂向水面。发白的芦苇叶也被风雨压倒,直不起身,山野中平添一股萧瑟之意。

    不少人来来回回地搬着石头,往被冲垮的大坝上又加厚了一层防备,其中多是熟知水性的仡熊人,他们的老巴代在一旁巡逻,嘴中念念有词,手中撒着一把把黄土。

    她顺着还完好的台阶走回村中,看见忙碌的村民们将秋收的粮食一轮轮运回谷仓。山洪猛烈,所幸村子地势高,那些粮食果物都避开了山洪袭击,没影响到今年的收成,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见到那群忙碌的人中就有措措,她举着一大筐柑子,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顾希昭不敢打扰她,只好拖着一只受伤的手臂走开。

    “喂!来吃点柑子吧!”顾希昭一愣,发觉叫住自己正是措措身旁的一群少女,少女们头上都扎着五彩绳,胸前也戴着银锁。她们不等顾希昭回答,就跑上前来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柑子树下,塞给她几个比脸颊还大的柑子。

    措措停下手中劳作,凑过来:“听说你们就要走了?是真的?”

    顾希昭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巴代的话?他这个人就是疑神疑鬼的,明明自己是个司神管鬼的,胆子却小得要命!”措措不满道,“你们不能多留一会吗?明日梯玛就要重新召开玩菩萨了,这回阿覃和木呷要当陪神,那场面一定非常热闹。”

    顾希昭摇头道:“我们本就是外人,还是不打搅的好。”

    她本就是个误入村中的外人,多亏栖真劝解村人才能留下养伤,前不久更是砍下了一棵神树,救人时差点把自己给搭进去,惹下这么多乱子,竟然也只是招到了巴代的一顿训斥。老巴代往她头发上扔了不少小米,又拉上梯玛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不知道什么,才用汉话对她一通臭骂:“邪神恶鬼,快快退散!”

    措措一脸遗憾:“我看阿覃还挺想把你们留下的,村里难得来了这么两个有趣的外人,可惜咯。”。

    顾希昭的可惜,多多少少与栖真掺上点关系。被巴代一顿臭骂后,她知道自己也待不下去了,沈陵光身上的伤也渐渐痊愈,她合计着该向栖真道别了,但她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与栖真只相处了不到半月,还没机会多问问关于她的事,她为何离开派中,又为何来到这里,为何要成为那些人口中的神女。

    没想到先来找她的居然是栖真。

    她带着她与沈陵光走入山谷中,顾希昭本以为她会一言不发,可出乎意料,栖真开口说了许多。她一路为两人指出这山中的花草树木,它们的来历用途,顺带着将二人沿着小溪走出了迷雾阵。

    栖真望着那安静的溪水,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轻轻开口道:“离开派中后,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进食,无法入睡,无法说话,无法思考。”

    栖真这么说着,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就那样一个人在这山间走着,什么人也没有遇到,鞋子被石头划破了,脚也开始流血,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要一个人走下去。最后,我倒在这条溪边,头发被水草卷住,手脚不得动弹。我想着,就这样吧。”

    顾希昭看向栖真的脸,听着她用平静如常的口吻讲出自己的事。

    她似乎是注意到了顾希昭的注视,冷静地回视她,“等我醒来时,我发觉一只鹿在舔我的脸,那是一只白色的母鹿。那时我昏昏沉沉,浑身僵麻,却感到它湿漉漉而温暖的鼻息,它的舌头带着奶香和艾草的味道。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它用力将蹄子踩在我心口,它也许以为我是山中某种庞然大物的猎物,是某种危险。然后我意识到,它不是要把我踩入水中,借我的尸首渡河,它是要救我。”

    栖真走到溪水边,俯下身来,轻轻用手拍打着河水,她那张不肯动情的脸依然如霜如雪,却在晨风吹拂下显得如此温柔。

    “首先恢复的是痛觉,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这种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撕裂我,要将我一分为二。然后恢复的是睡意,身体很重,比炼剑锤剑的铁块还重,但脑袋很轻,比御剑时举起的剑还轻。最后恢复的是饥饿,我感到腹中空荡荡的,想要吞咽些什么,想要填饱什么。然后,阿覃和她阿母就出现了,她们捡到了我,把我带回了村中,为我煮了粥,让我好好地睡了一觉。”

    一道晨光透过树影,落在栖真脸上。她的面孔之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极为想念的神态:“阿覃的阿母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她知道我是外人,必定会受村中各族人的排挤。为防村人挑衅,她便把我称为救世神女,当时天下大乱,人人皆想祈求神明庇佑,一个神女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意外之喜,这名称让我留在了村中。一年年过去,阿覃的阿母去世了,村中人却也真的把我当成了神女。”

    她望向两人,“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经历。我并非是无所不能的神女,不过是个借神女之名避祸的凡人罢了。”

    沈陵光欲言又止,只听栖真继续道:“陵光,你一定在怪我吧。十年前我下山去做要做的事,只不过那件事最终还是没能做成,我没法回山,一个人来到这里,如此便留了下来,抱歉。”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非全无感情,但她那双无情的黑眼睛还是直直地望向两人,让人感到空寂无物,顾希昭感到心脏一紧,她清楚地明白:不管她没能做成的事是什么,自己和沈陵光都无权过问。

    但她还是想要发问,她迟疑着对栖真道:“师姐,你下山后,师父曾找过你吗?”

    栖真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她向顾希昭缓缓点了点头。

    顾希昭欲张嘴发问,却听到沈陵光追问道:“他来过这里?”

    “他到夔州找过我。我以为他会劝我离开,可他什么都没说,临走之时,他带走了两条鱼。”

    栖真话音刚落,沈陵光的眼中便流露出落寞的表情。

    “师父……他曾带我来过这里。”顾希昭忽地发话道。

    她不舍地看向栖真,从心底深处感到一阵无可奈何。她明明曾离她那么近,却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现在她离她如此近,却又要再一次离开这山间。惜别的时刻太多了,此时一别,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栖真亦深深地看向她,嘴角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笑容:“那条鱼,他一定带给了你。”

    她转向沈陵光,“另一条,一定是给你的。”

    沈陵光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姐……”

    栖真却有些强硬地打断了他,“陵光,记住我同你说的话,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顾希昭不再敢看她,她怕再看下去,心底那股深深的眷恋便不允许她做出离开的选择。她的视线越过栖真的肩,望向寥廓的山野,在那黄绿相间的山林中,忽地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顾希昭不敢眨眼,就那样看着那头白色的母鹿,它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驻足停下,回首望向三人。母鹿全身皆是纤尘不染的白毛,一双棕黑眼瞳睁得极大,全身被一束七色白光笼罩,与笼罩在栖真头顶的光芒如出一辙。

    不等顾希昭记住它的模样,它便拨动蹄子,消失在山中的茫茫烟雾之中。

    ·

    “她不会来送我们的。”

    “我知道。”顾希昭顺着那条小溪看向尽头,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离开无因山时也没同你道别吗?”

    沈陵光摇了摇头,“师姐不是个重别离的人。”

    “但她确实也同我们道别了,就在这条溪边。”顾希昭一时想到很多事,任由它们一一涌上心头,又一一淡去,她的心境如同这秋日雨后的天空一般,空寂澄澈,她又想到什么,不自觉地说了出口,“你离开无因山前,还能特意来与我告别,多谢。”

    沈陵光看向她,慢吞吞地说:“我与师姐不同,我受不了别离。”

    顾希昭感到有一阵风吹来,吹乱她的心境。

    随着这阵风传入耳畔的,还有一声遥遥的呼唤。

    “喂!留步!”

    来者是阿覃与木呷。

    阿覃跑在前头,她脸上滴着汗珠,辫子也一蹦一蹦地跳着,怀中抱着什么东西,“你们给我等一等!”

    阿覃看着两人背上的行囊,哼了一声,她把手中那不断动弹的活物递给沈陵光,“喏,我看它可喜欢你了,一步都离不开你的身,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它就是你的东西了。”

    沈陵光低头接过那只灰兔,轻轻抚摸它背上的茸毛,他轻声说:“阿覃姑娘,东西这个词……还是不要随便用的好。”

    他将那灰兔放在地上,松开手,“它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不如把它放回山野,让它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如何?”

    小兔一得自由,便快步跳入草丛中,只见到它的灰尾巴一闪而过。

    阿覃看着那灰色兔子远去,似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她又看向沈陵光,“我还想让你留在我们这里,做我们的汉子呢。”

    顾希昭抢先一步替沈陵光答道:“他不会留下的。”

    沈陵光有些诧异又有些欣慰地看着她。

    阿覃想了想,咧嘴对顾希昭一笑,“他不想留下,那你呢?”

    “我当然也不会留下了。”

    阿覃抱起手臂,瞪圆了一双猫眼:“他现在不是我的东西了,那你呢?你曾说你是他的东西,他不要你了你才走,那现在呢?要是他不要你了,我还是可以要你的。”

    顾希昭听到自己那一番不讲道理的说辞被阿覃这般曲解,感到一阵气绝。她注意到沈陵光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心中着急,忙大声嚷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东西这个词的意思?没人应该是别人的东西。”

    她回过神来,愣在那里,忽然发现自己把心里的腹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阿覃撅嘴摇了摇头,“真是不坦率的帕卡人。我才不管你们帕卡人的东西是什么含义,总之,我阿涅同我说过,东西乃是四方万物,小至飞鸟走兽,大至天地万物,村中的山川河流,各族民众,凡是没有犯事的人,皆是我罩着的东西,就该由我护着,别人都欺负不得。我不守着,该由谁守着?”

    顾希昭愣住了,她没想到这少女口中的“东西”竟有如此广阔的涵义。

    站在一边的木呷走上前来,他递给她一片纸片,洁白的竹纸上是两个熨帖的糯苏文字,笔法圆润周转,她看不懂,却隐隐觉得自己明白这两个字的蕴意。

    她心中涌起一阵愧疚,抬头对木呷道:“我砍下了糯苏的神树,请让嫫尼收回对我的祝福吧。”

    木呷却摇了摇头,把纸片塞进她手心。他开口念出一个词,那词语犹如火苗迸裂时木柴燃烧的声音。

    她也跟着他发出这个词。

    听到她的声音,木呷郑重地点点头,指了指她的心口,又将手做出火苗燃烧的样子,打开双手,嘴中念出一长串词。

    这一回,不用阿覃的解释,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必再磨快你心头的刀锋,不必再惦记你梦中的凶相,去到你崭新的年月里,烧尽雪水,发光发亮。”

    她重重地点头,看着木呷退回阿覃身旁。

    一对少年就这样回望着一对少年。

    还是阿覃洒脱,冲两人摆摆手就打算离开,她最后不忘回头对沈陵光说,“你叫陵光对吧,你们接下来要去哪?不如坐船去江陵吧。我阿涅去过那,说那里很美,她还在那听说过一种鸟,汉人都把它叫做陵光。”

    两人目送这对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顾希昭望向沈陵光,他明显因为阿覃的话陷入了沉思,她见他眉头紧锁,不由得开口道:“我们去维扬前会经过江陵,不如在那暂留一下。”

    沈陵光回望着她,竟然微微地笑了起来。顾希昭发觉他笑的时候,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也会变亮。

    她诧异道:“你笑什么?”

    沈陵光睫毛上下扇动着,如同灰兔的茸毛,被风一吹就微微颤抖,“你能猜到我为什么哭,却猜不到我为什么笑?”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音节却十分清晰,犹如脚步踏在雪地上。

    她也只好愈加郑重地一字一句道:“猜不到。但这一路上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猜。”

    ·

    吴瑕从山顶俯瞰着山下,见到那两个米粒般的小点一左一右地消失在茫茫绿意中。

    “你当真不去送他们?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我已经送过了。”栖真霜雪般的脸上不动声色,“你准备下山一趟,替我送封信。”

    吴瑕眼中闪过一道光:“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栖真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吴瑕似是有些期待,又有些叹息:“我还真替那两小孩忧心。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下手也不会牵心动念,而你可是他们的师姐,若他们知道了你的决定,不知会如何作想。我之前说你也过不了情字这一关,看来倒是我错了,你果真是个无名无己的圣人。”

    栖真却顾左右而言他,“这些年替我杀掉闯入村子的有心人,辛苦你了。我力有所不逮,身上的「空」只够护住这村子。而你明知杀生果报,却还是甘心放下夙愿,投入业火之中,折了这些年的修为,我应代这村中的人向你道谢,也向你道歉。”

    吴瑕缓缓地转动那双葡萄紫的圆眼珠,看向自己的双手,“不必为我找补了。我走的本就是修罗道,早知自己平生轻于杀戮,罪孽深重,不会有天人之福,我那一番审判的鬼话也只有你那脑袋不甚灵光的师妹会信。等这里的事情一了我就去找我师叔,同他一起闯荡地狱。你就好好做你的神女做到成仙吧。”

    栖真不语。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他那张寡淡无欲的脸上微微合起的双目,牵动万般尘绪,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不愿再想那些故人的往事,只是张开手心,看向自掌心向外溢出的一道道波澜,波澜无形无状,却在栖真手心盘旋成一道漩涡,从窗口飞出,飞向青空,撼动山林上空的树叶,一阵强风刮起,树叶啸动,如呼朋引伴般彼此呼应。

    她喃喃道:“我的「空」……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

    风刮过山野中行经的人。

    摘柑子的措措停下手中动作,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头抚摸黄狗下巴的阿覃抬起头,目光追向风的方向。木呷感到手中的竹笔被风牵引,字迹也如游丝般写了下去。

    顾希昭回过头去,风吹起了她的额发,她再度回望那看不见的来路,只感觉一道无形的气包裹了山野的每一处角落,脉脉流动,而这无形无状的气流中,无一不是栖真的气息,这林间的每一处空气,树叶的每一点颤抖,水流的每一声响动,无一不在栖真的「空」中。

    她感到自己在与这「空」共振,从发丝到衣角,无一不在颤动,她背脊处那道空间也不安地摇荡,似乎有什么要裂开,一阵钻心的痛从背脊传来,她停下脚步,俯下身,剧烈地喘息起来。

    沈陵光也停下脚步。

    “希昭……”

    顾希昭紧锁着眉头伸手制止他,让他不要上前。紧接着,她就听见利刃出鞘的声音,一道剑光闪过,那柄黑沉沉的剑从背后跃出,稳稳当当落在她眼前。

    顾希昭迟疑着看向那柄剑,这样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她以往握不住抽不出的剑柄,怎么会突然一下跑出来。

    可沈陵光却无言地看着那把剑,他上前一步,缓缓抬起手,想要凑近那柄剑,却又放下手。

    他看向顾希昭,深深地望进她的双眼:“希昭……这是御剑,师父生前最得意的绝技。”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