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药谷谷口盖了五个院落,靠外的院落做医馆,靠内的院落,三个用来住人,一个用来制药储药。

    每个院落当中都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种着一或二棵凤凰树,树周围一般用来晾晒衣服、被子,还摆着竹桌椅,供医师们空闲时聚在一起聊天。沿着院墙建了一圈的房间,就是书院医师们的宿舍,或者储药阁。

    经过半年疗养,叫花子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

    他洗漱一新,半湿乌发披垂,用一根发带在身后系着,穿着书院青衿从房中走出。他的身形依旧瘦削,葛布青衿裹在身上显得十分空荡,却无论如何难掩通身那玉树芝兰的气质。

    因为好奇而聚在这座院落中央,等着一睹叫花子康复后真容的医师们,视线先后停在他身上,逐渐止了谈话。

    被玟小六借口照顾叫花子使劲压榨了半年的道非,同样因为好奇下了山,在看清叫花子真容的下一刻,端坐在竹椅上的身体骤然从放松变成微绷。

    玟小六嚼甘草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了。

    此人来历不凡。

    来历不凡的人称自己无处可去,希望能留在书院,却又不肯吐露有关自己过往的一星半点。

    玟小六叹了口气,从竹躺椅上起身,抬手扯下头顶一片凤凰叶。

    凤凰叶一片大叶上对生了许多细长条叶,每片条叶沿着叶茎又由圆短的小叶对生而成,宛若飞凰之羽。

    玟小六大拇指指甲掐着大叶叶茎,抵在弯曲的食指中间,微微使劲一刮,六条细长的叶片就落入了掌心。

    覆手,六片条叶似羽毛般飘落至竹桌面,居然皆是正面朝上。

    道非皱眉,他看不懂。

    玟小六挑眉,抬头打量满脸惴惴不安的叫花子,少顷,开口道:“既然你……”

    “大师兄。”坐在玟小六对面的道非突然开口打断,在玟小六看过去时,指向侧方一处房间。

    “你先坐会儿,嚼点甘草,对嗓子好。”玟小六对叫花子说道,说完就向道非指的房间走去。

    道非与叫花子对视一眼,跟上玟小六。

    “大师兄,那人……貌似是涂山璟。”房门一关,道非便迫不及待开口。

    “涂山璟……涂山家传说已经死了的二公子?你确定?”

    “不太肯定,我只是个落魄世家子弟,因为亲友照拂才得以参加氏族们举办的宴会,只远远见过涂山二公子一眼。”

    “是涂山璟,便留不得?”玟小六好奇,反问。

    道非语塞,片刻后道:“涂山家势大,如今基本由大少主做主,涂山璟初来时又……”

    玟小六明白道非的意思。

    创立书院的夫子没什么宏图伟志,平时就喜欢读读书、上上课,带着徒弟云游体会世间疾苦。玟小六也没什么雄心大志,只想好好守着这一方书院,有人来求学就教,学成要下山就送,后面又多了一个药谷需要照顾。

    书院和药谷就是玟小六的家,他不求有多富贵,只想四季平安。

    因着夫子和首徒的无争,书院在整个大荒,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末流势力,甚至连势力也称不上,也就在清水镇有点地位。传授文字便罢了,一旦搅和进四世家的族长之争,遭受牵连,对静安妃的区区恩情,怕是保不住书院上下。

    不知是哪两位师弟的宿舍,玟小六和道非对坐在他们的中厅,见玟小六不语,道非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遇到师父前,”沉默过后,玟小六突然开口,“我无处可去,在大荒中四处流浪,吃尽苦楚……后来拜入师父门下,在岐山住了十年,接着跟随师父游历大荒,又在清水镇定居,一点一点建立起书院。茫茫大荒,我终于有了个自己的去处。

    “我知道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是什么滋味,所以前来的人,只要不是心性太差,能沉下心学习,就都能留在蒙馆。读书识字、明晓是非之余,再学一门手艺,六年后结业,或当医师,或当木工,或当篾匠,至少能不再被饿死。

    “书院院训便是仁义礼智信,书院弟子行事,应当看是否符合道义,而非利益。书院来历不凡的何止一个,身怀隐秘的又何止一个?如果我,或者师父,是个怕麻烦的人,你又如何进得来?”

    玟小六抬眼看向道非,道非瞳孔微缩,捏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得泛白。

    “涂山家二公子又如何?你不说,我不说,消息未必瞒不下。再说,就算天塌下来,不还有师父吗?”

    虽然这位师父已经多年不在书院了。

    联想自身,道非苦笑,起身对玟小六行礼:“师兄训导得是,是师弟狭隘了。”

    饮尽茶水,玟小六走出房间,庭院中一群医师已经将叫花子围在中间,像是见到稀罕物件一般打量他,与他对话。

    师父和蔼,大师兄不羁,至于道非,他初来时,虽能看得出与庶民不同,但也没像叫花子出尘至此。

    “行了,人家嗓子还没好呢。”玟小六大喊一声。

    被按在竹椅上遭受围观的叫花子噌地又站了起来。

    医师们让出一条路,玟小六走到叫花子跟前,问:“你无处可去?”

    叫花子点头,用沙哑粗噶的嗓音道:“是。”

    “没有名字?”

    “是……请……赐名。”

    玟小六拾起竹桌上的半片凤凰叶,扔给他,道:“从今往后,你姓叶,这上面剩几片叶子,你就叫叶几。我暂时收留你了,蒙馆的书你不用学了,领一套自己翻一下。仲秋我给你安排一场考试,考得过,季秋上旬书院开学,你就去书院读书吧。”

    叫花子一下子笑了,点头:“好。”

    “啊,还有,在外面,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不要喊错了。”

    自从相柳通过“师兄”猜出玟小六的身份,玟小六就叮嘱师弟妹们,在外不许再喊他“师兄”。

    叫花子点头应好,玟小六两手一背,转身大摇大摆离开,一边走,一边叹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考虑到叫花子必定能通过考试,就算搬去蒙馆宿舍,很快就又要上山,玟小六便让他仍旧与自己同住,省得多次搬动起来麻烦。

    道可与姜原的事情,果真如相柳所说,坦白后没有获得姜原父亲的同意。然而道可也无法离开营地,玟小六只好拜托相柳帮忙看着点,不要让他们有再多接触。

    时间与现实,或许会将他们分开,玟小六想。

    夜晚,玟小六兑了两杯甘草糖浆,递了一杯给坐在书桌后看领到的蒙学课本的叫花子——现在叫叶十七。

    “喝吧,对嗓子好。晚点我再给你想想办法,看可以怎么治你的嗓子和腿。”玟小六说道。

    如果叶十七只是普通庶民,哑嗓子、腿瘸点又算得了什么?庶民只求活着,只要还活着,能混口饭吃,怎样都好。

    然而他不是。

    “不……用,已经……足够。”叶十七艰难说道。

    与人同住,一些事情便难以瞒过,比如相柳的到来。

    空中飘起雪花,稍显闷热的屋内骤然凉快起来。

    玟小六怕被更多同门看到,端着自己的糖浆冲回右间,“啪”地合上窗,一转身,果真在中厅见到了相柳。

    胜雪的白衣渗着鲜红的血渍,玟小六面上的笑意僵住:“你怎么了?”

    “他怎么还在这儿?”相柳却皱眉看向左间的叶十七。

    叶十七身上的绷带已经拆了,穿着青衿坐在书桌后,平静地与又一次夜间探访的相柳对视。

    “他在这儿怎么了?这本来就是双人间啊。”玟小六抓着相柳的手腕往右间扯,路过隔断时顺手将遮挡的布帘放下,对一直盯着他们的叶十七道,“你也别看太晚了,这些东西对你而言应该挺简单的。”

    相柳布下禁制,叶十七无法再听见右间的声音,才终于低下头,啜饮一口甘草糖水,继续读书。

    “你运气可真好,遇到我这么个包治百病的血包。”再好的秘药也比不过玟小六的鲜血,玟小六扯开衣领,露出脖子。

    相柳没再纠缠叶十七,一手按着玟小六的脑袋,一手搂住玟小六的腰背,露出獠牙,照着血管咬下。

    相柳吸完血就要疗伤,见他往床上走,玟小六赶紧道:“床给我留一半,我上了半天课,治了半天病,快累死了。”

    玟小六表示不想打地铺,更不想再硬熬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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