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剑瞬时悬于邪帝额上,却不曾下落。

    一滴鲜红的血破开了月光是屏障,掉落在邪帝嘴边如颜料在水里晕开。

    接着又是一滴落在他眼角。

    他勾起了唇瓣,露出了口中阴森如獠牙牙齿。

    漆黑的眸光上蒙了一层月光白,唯一清晰的是一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

    “呵呵……”

    邪帝笑起来,握着剑锋的手掌也愈发用力,更多的鲜血如暴雨打在他面庞上。

    其实剑已不再下移,他却还握着剑,不知是在与剑的主人周旋,还是纯粹只想断了自己的手掌。

    银色面具下冷眸凝了凝,他瞧了一眼自己长剑上血流如注的手掌,手臂一抬,血剑在半空中划出弧度,好看的红花朵一样散开。

    邪帝止了笑,也坐了起来,盯着前方的银色面具。

    冰冷的面孔没有一丝情绪,由月光掩盖的眼眸中亦如湖水平静。

    滴答——

    剑上残留的血仍在往下滴落,落在地板上留下了痕迹。

    难闻的血腥味漂浮在二人脑中,似乎又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银色面具提了剑,势如破竹朝邪帝砍去,邪帝则侧身躲过,冕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寂静的夜里,这样的声音似乎太阴森了些。

    邪帝勾了勾唇,眼神盯着眼前的银色面具,仍在流血的右手轻抬,不顾湿润的头发生扯下冕旒,随意丢在了地上。

    他似乎还是不满,又动手扯下了自己身上一层又一层帝王的繁重服饰。

    他的动作极为暴力,仿佛衣服并不穿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提起的剑上血已流干,也再未落下。

    动手的动身的,似乎都不约而同地等着什么。

    “想杀我?”

    在酒池中泡了一下午的声音是沙哑难听的,这一泡,泡软了高贵的帝王服饰,也泡臭了他的身躯,也腐蚀着他的血肉心脏。

    他没有再自称本座,仿佛此刻,他已不再是三年前一战成名的邪帝,也不再是表面上那个一念动天地的万物主宰者。

    银色面具一言不发,只是对准邪帝再次提起来剑。

    剑尖正对着的是邪帝心脏的位置。

    只要刺进去,深一些,他就会死,再也不能呼吸,再也没有知觉。

    “呵呵……”

    邪帝嘲讽笑了一会儿,只是笑中多少有些迷茫。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该嘲讽谁。

    此时他满身的黑,也不被月光包裹了,若不细看,或许也不会发现这里有个会蠢到跌进酒池里泡了半日的男孩。

    邪帝眨了眨眼,忽然问:“我很该死么?”

    银色面具还是没有回话,却提了脚,缓步走来。

    也不知为何走得这么慢,是因为剑一寸一寸没入心脏会让人很痛苦,还是因为他在警惕邪帝的突然反击。

    邪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缓缓移动的身影如梦幻一般流逝,重复……

    眼角忽起红晕,他突然狰狞地裂开了嘴角,露出了獠牙,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银色面具步伐滞了滞,眸光片刻凝固,只是很快散开,又行走起来。

    而这时,邪帝提步冲向了银色面具,正对着面,正对着剑。

    “啊!”

    他喊一声,张开双手张牙舞爪地袭向银色面具的脖子,心口扎了一把剑他也像是感觉不到似的。

    双手终于够到了银色面具的脖子,却来不及用力掐一掐,一只脚便踩在了他的胸口。

    长剑仍在胸口,噗噗往外吐着血。

    他喘着气,嘴里也开始冒着血。

    但他还是笑,只是笑得没有方才大声,没有方才疯狂。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被包裹住,像是可以治愈他。

    银色面具在暗处冷冷观望,一秒,两秒……

    似乎觉得邪帝死得太慢了,他提了脚冲去拔出了剑,毫不迟疑再次刺下!

    却在这时,一道红光打在剑身,长剑立时断成两截。

    银色面具亦受波及,身子不住后退,手掌处也磨出了血迹。

    抬眼,红色披发的身影站在月光里,似乎不是月光包裹着她,而是她自身在散发着月光。

    隔得远,月光又朦胧,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想,定是比寻常好不到哪里去。

    “呵咳咳……”

    邪帝笑着咳血出来,疯了一样。

    元宝嫌弃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转眼横向银色面具:“你手好得挺快。”

    银色面具心猛然一颤,还未想出对策脑袋便偏向了一边。

    啪的一声,脸上有些冷。

    “再不滚,死!”

    话音未落,院内便跌跌撞撞跑起来一道畏缩身影,也不知做了什么偷鸡摸狗之事。

    月光太刺眼,元宝抬手关了窗,转身瞧向邪帝。

    乍一看,想打人。

    再一看,忍住了。

    走去蹲在他身边,手指捏了颗黑漆漆的药丸粗鲁地塞进他嘴里。

    他呛了一声正在挣扎,下一秒脸就歪了。

    他这才安静下来。

    元宝也不瞧他的伤口,转转手指,伤口便止了血,便不会死了。

    转身欲离,身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此刻杀我,是最好的时机。”

    元宝闭了闭眼,咬牙道:“你在教我做事?”

    “……”

    她没离开,也没睡过去,坐在床上,眸光幽暗。

    脑海中不住响起元嘉走时与自己的对话。

    “你会想杀邪神么?”

    “杀,日后再杀,等他把这世间该死的人都害死完了,我再杀。”

    元嘉却说:“不,不会有这么一日的。”

    她问她:“你知道什么?你见过他么?”

    元嘉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了另外一件事。

    “破天玄音铃只在上古时期出现过,这万年来不曾出现,是因为损伤。你知道要修复一个混沌时期时期便存在的神器,有多艰难,人族的血肉是最补的灵物,你能够幻化成人,是因为有人类将自己的血肉融入你的身躯,修复了你。”

    “是谁?”

    “便是邪神。”

    “他是邪物,不是人。”

    “邪神在成为邪神之前,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元宝转眸瞧了一眼地上的邪帝,很快转回来,闭眼前,眼中是想要毁天灭地的烦躁。

    她睡过去了,邪帝却睁了眼,看了她,不知多久……

    ……

    御花园。

    元宝盯着红色的花,眼中写着三个字“都死吧”。

    路过的宫人们看也不敢看她一眼就溜得飞快。

    却有一人像是看不懂她眼中的字似的,还笑靥如花地凑上来:“你是何时进宫的?怎么往日不曾见过你?”

    低垂的眉目蓦然侧来,如天宫的嫦娥低垂星目笑嗔玉兔。

    是宫妃。

    元宝抿了抿唇,道:“前日。”

    转身离去,谁知她又跟上来:“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进来的么?我很早就进来了。你叫什么名字?你长得好好看!”

    元宝闭了闭眼,步伐更飞快。

    女孩跑着跟不上了,站在原地,忽然哭泣起来,一滴又一滴泪水晕开在地面。

    元宝:“……”

    那道红色的身影上第一次写上了“慌乱”二字,步伐第一次乱七八糟。

    用袖子给女孩擦一擦,擦完就走。

    “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很多人喜欢你吧。你有喜欢的人吗?”女孩又活蹦乱跳起来,跟在元宝身边叽叽喳喳。

    “……”

    元宝不说话,步伐却慢了许多。

    女孩可惜地道:“那真是可惜了,喜欢上一个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比蜜糖还甜的。”

    “……”

    “从前,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习惯跟他在一起,习惯了他的保护,习惯了他的照顾,习惯了他的关心。……姐姐,你会打架吗?”

    “……”

    “我见过姐姐,姐姐真的好厉害!可是我不厉害。我很弱小,遇到危险只能躲在他背后,就算如此也还是会连累到他……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他却不嫌弃我,还想法设法地逗我开心……”

    一滴泪在元宝衣袖上晕开。

    她伸出手为她擦拭眼泪。

    胸前……却刺来了一把锋利的刀。

    耳边传来呼啸:“可是他死了!他被他杀死了!他杀死我最爱的人我就要杀死他最爱的人!”

    凶狠的眼神又忽然迷蒙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爱他你杀得了他却不杀他?就是因为他爱你吗?你又不爱他你为何不杀了他?”

    她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爱上了他!哈哈哈你不是神仙,你也只是个凡人!你也会爱上别人!你不配做神仙!你只是个恶魔!你会害死所有的人!”

    匕首在元宝掌心,没有鲜血流出。

    眸中刹那间闪过杀意,却在下一息化为平静。

    “各族都不得擅自干扰人族生活,更不得伤害凡人。宝,以后不能再杀人了,会受罚的。”

    “谁敢打你的脸?”

    “天啊。”

    天……是谁?

    元宝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雾,她看不清看前,别人也无法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

    胳膊上突然传来拉力,元宝一时不注意被拉入了胸膛中。

    “没事儿吧?”

    啪——

    关峪捂着脸瞪眼,元宝则白了他一眼,手指凝空一点,抓着匕首发疯的女孩便倒了下去。

    另一边,华服冕旒之人格外显眼。

    元宝朝他身后的方向走去,目不斜视,她的目标是路的尽头。

    隐约中,邪帝以为那道披着光的身影是朝自己走来。

    却一转眼,又消失不见。

    关峪见邪帝,赶忙上前跪下行礼:“臣弟参见皇兄。”

    他的一只手仍还颤着绷带挂在胸前,脸色也看起来十分苍白。

    他低垂着双眸不敢直视天颜,看起来对邪帝这位皇帝恭敬极了。

    邪帝却并非是个爱臣的好君王,衣袖之下手掌猛然锁紧,右手升了顶天的力气无处去使。

    啪——

    关峪当即摔地,艰难爬起后头垂得更下去了。

    他低声道:“不知臣弟做错了何事,还请皇兄明示。”

    邪帝冷道:“你没做错什么,难道是本座错了?”

    “……”

    “既然不知做错了什么,那便跪在这儿思过。”

    关峪立刻跪得端正:“臣弟遵旨。”

    再一抬眼,只有满目的清明。

    他看见那位杀人如麻残忍嗜血的邪帝,如十七八岁少年一样跳着一颗悸动的心在奔跑。

    身上繁重衣袍和头上的厚重冕旒似乎都成为不了他奔跑的阻碍。

    恍惚间,他当真成了个普通人。

    但,可能么?

    关峪眼中,恨意与惊意如烽烟弥漫,杀意如狼烟窜天。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以及身后万丈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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