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六月初,佛罗伦萨。
潮气尚未完全褪尽,阳光却已显出毒辣的端倪,炙烤着古老城区的石板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蜂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湿意。泷泽雪绘曾对艳阳下的烧烤近乎病态地上瘾。可笨拙如她,只能缠着“朝仓流光”每个周末陪她野炊。烤肉的焦香、炭火噼啪的爆裂声,是那段混沌时光里唯一鲜明的感官印记,代价则是接踵而至、深入骨髓的牙疼。
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尖锐疼痛,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楔进左半边脸颊,蛮横撕扯着三叉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的神经末梢。
朝日奈光出现时,她正对着盥洗室的镜子发狠般刷牙。
镜中突然多出的人影惊得她浑身一颤,牙刷失控地撞向口腔内壁,塑料边缘刮过黏膜带来锐痛。她呛咳起来,薄荷味泡沫翻涌,喉头滚动,咽下一些,冰凉刺激灼烧食道。
当她抬起湿漉漉、被疼痛和惊吓占据的脸望向镜子时,朝日奈光也清晰地看见了镜中的景象。
一团乳白色泡沫狼狈地堆砌在她微肿的下唇边缘,呛咳让更多泡沫顺着泛着水光、显得异常柔软的唇角蜿蜒淌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白痕。
他的眼神倏地沉了下去。
泷泽雪绘手忙脚乱掬起冷水泼脸,冰水激得她一个哆嗦,声音含糊沙哑:“吓我一跳,你……怎么进来了?”
“我不能进来吗?”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仿佛早已习惯不请自来,只是从口袋掏出一支银色小手电筒,咔哒按亮。冷白光束如同手术刀,切割开氤氲的水汽,在盥洗室里划出一道刺目精准的轨迹。
“你是不是牙疼?”他逼近一步,手电光带着压迫感,“张嘴,让我看看。”
泷泽雪绘眼皮猛地一跳,“怎么个看……唔!”话音未落,下颌已被他微凉的手指捏住。强光毫无预兆直射口腔,光线让她瞬间眯眼,生理性泪水积聚。她想后退,后腰却“咚”地撞上冰冷洗手池台面,突兀的冰凉激得她倒抽冷气,发出短促的“嘶——”声。
朝日奈光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强势,顺着她因疼痛和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长驱直入。
人的口腔里是什么?是微生物无声厮杀的战场,是温热津液的暗流,数以亿计的细菌在潮湿黑暗中狂欢,刷毛肆虐后残留的磷酸钙粉末堆积齿缝,以及无数尚未成章、被强行堵在喉间的、带着血腥味的咒骂。
哪个少女不怀春。
在泷泽雪绘的梦里,她早就和朝仓流光接过吻了。
她的吻细细密密,纯净璀璨,像一团徐徐燃烧的冷焰火。
可当他的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探进口腔时,强烈的羞耻感依然攫住了她,如同被剥去鳞片的鱼。仿佛被撬动的不止下颌骨,还有潘多拉魔盒里烂熟的幼果,一端连着他指尖的神经末梢,另一端勾缀着泷泽雪绘的心脏,每一次触碰都牵扯出隐秘又腐烂的甜蜜。
“张大点。”他语调平稳,光束在他手中微微调整角度,仔细探查着每一寸齿龈。“再张大点,我看不见。”
“咳咳……不能…大了……”泷泽雪绘声音模糊,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已经要……脱臼了。”
口腔温热,朝日奈光冰凉的指尖如同霜刃刺入,温差让异物侵入感更加强烈,混杂着齿龈本体的酸痛,翻滚起酸涩的泡沫。大半截手指探进唇腔时,泷泽雪绘下意识想后退,但那根手指阻塞在牙床凹槽,嘴巴张开的动作维持太久,唾液腺排泌出源源涎水,沿着他的指节滑落。
——是真的好尴尬啊。
泷泽雪绘觉得自己从没在他面前这样窘迫过,随着吞咽津液的动作,她的舌头不自觉地卷上那截指腹。这是本能的反应,毫无勾引意味,但朝日奈光还是顿了几秒,突然单手将她抱起,放置在冰冷的盥洗台上。
夕阳熔金,泷泽雪绘挣扎的双腿差点掀翻塑料桌椅上摆着的半瓶廉价的基安蒂。
你干嘛!”雪绘惊得想后退,却被牢牢固定。
“别动,”朝仓流光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危险,指尖带着薄茧,轻轻划过红肿的牙龈边缘,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和更深的刺痛,“看着真可怜。”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夕阳下有种模糊了性别的、惊心动魄的美,“要不要试试我的偏方?据说亲吻能止痛。”
那是明目张胆的、带着酒气和恶作剧意味的调情。泷泽雪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推开她,像只受惊炸毛的猫:“朝仓流光!你疯了!”
朝仓流光被她推得踉跄一下,却笑得更大声,胸腔震动,在黄昏的河风中肆意飞扬。她毫不在意地抹了下嘴角,眼神亮得惊人:“开个玩笑嘛,小气鬼。走,带你去吃Gelato,冰的,能镇疼。”
镜中那个面红耳赤的狼狈自己,与此刻被钉在台面、承受着公开处刑的她,在混乱的感官风暴中诡异地重叠。
那根探入口腔的手指,最终引向了佛罗伦萨诊所冰冷的牙科椅。
泷泽雪绘害怕去医院,始终抗拒看医生,怀着那颗偶尔发病的智齿如同怀揣一颗定时炸弹。直至回国前焦虑引发低烧,炎症像山火般席卷,智齿再次捣乱,连带着三叉神经抽痛。她迷迷糊糊被拉到口腔医院,钻头嗡鸣尖锐刺穿耳膜,盖过窗外阿诺河的流淌。刺目的无影灯下,她像条搁浅的鱼被迫张嘴,任由橡胶手套的手指和冰冷器械在脆弱口腔翻搅。麻药针扎入牙龈的刺痛让她瞬间绷紧,指甲几乎嵌进人造革扶手,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视野的边缘,是朝日奈光。
他没有坐在等候区,而是倚在治疗室的门框上,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他没有安慰,没有焦躁,只是用一种近乎专注的眼神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痛苦,看着她被掏空。
当那颗折磨她许久的智齿终于带着血丝和碎骨被钳出时,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伴随着解脱的麻木席卷了她。那颗被拔掉的智齿被她用酒精清洗干净,放进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成为了某种“成长”的纪念品。泷泽雪绘曾一度觉得,那冰冷的玻璃瓶里封存的不仅仅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更是她那段在异国他乡、疼痛与迷茫交织的青春里,最难以割舍的印记——
朝仓流光,她本身就是她青春里一颗顽固的智齿,甜蜜的靠近带来过短暂的欢愉,最终却引发了无法忽视的剧痛,需要带着血与肉,连根拔除。
她是她难以割舍的初恋,是她所有疯狂、脆弱、不堪回首的过往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侵入她生命核心、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人。即使后来分离,那份痛楚和烙印,早已深植骨髓,如同牙槽里那个无法填满的空洞。
此刻。
餐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时间停滞,只有电视里甜腻空洞的情歌,像幽灵般在死寂中游荡,显得格外刺耳荒诞。
朝日奈光精准地攥住了泷泽雪绘的衬衫前襟。布料瞬间绷紧,勒出清晰的褶皱,力道之大让她被迫微微前倾,突如其来的慌乱也让她在下意识看到了好多人的表情,脑子里也被翻起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回忆。
比如在某个深夜,在朝日奈枣的公寓或者在她的公寓里,那两个感情颇深的兄弟总是在一室黑暗中紧拥着她,然后问:
“如果……”
“我是说如果……光哥他喜欢你……”
“你会不会和他在一起?”
那个问题就像一个魔咒,朝日奈光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也像一个魔咒,这一切的核心词都绕不开【嫉妒】和【不安】。泷泽雪绘觉得这兄弟俩的脑回路百分百出了些问题,对于朝日奈光在她这里的优先级是不是最高一事形成了执念,但人就是这样的,未竟的执念会像病菌一样在脑内扩散,你说服不了自己,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才得以解脱。
当时她没给假设性回答,直接粗暴否定了前提。仿佛“朝日奈光喜欢她”这念头本身,就是需要抹杀的禁忌。此刻,朝日奈光这冰冷平静的吻像一根无法忽视的刺,狠狠扎入更深的地方,搅动着旧日的伤口。
人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总会表现各异。
比如一向沉稳的右京站起来时带翻了椅子,比如侑介变调的声音像鸭子叫,比如美和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麟太郎手中的盘子“咚”地摔在桌上。
而朝日奈要是第一个冲上前,用力按住光的肩膀,他试图对上他的视线,但那目光固执地、平静地锁在雪绘惊惶的脸上,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
混乱中,泷泽雪绘的视线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死水般的平静深处是崩塌后的废墟。寒意与羞耻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它们没有将她冻结,反而像浇熄了慌乱,淬炼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就在右京和要合力欲强行拉开他时,朝日奈光自己松开了手。
毫无预兆的,钳制骤然消失。
他后退一步,脱离要的钳制,重新站直。脸上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餐厅里静的可怕,只有电视在一旁兀自喧闹,唱着甜腻又空洞的情歌。
朝日奈光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最终落回泷泽雪绘身上。他的视线平静地掠过她下意识抬起的左手,那枚戒圈此刻灼烫得惊人。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爱你。”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放在这满地狼藉的餐厅里,突兀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
可准备扇他一个耳光的泷泽雪绘突然什么都忘了。手臂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椅腿在地面划拉出刺耳的噪音,侑介像窜天猴突然蹿起,大吼大叫着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嗷——谁突然掐我?!”
周遭窒息氛围被搅散。朝日奈光转头,索命男鬼般的模样倒映在侑介视网膜上。侑介头一缩,哆嗦着上演教科书式欺软怕硬:“对不起光哥……不是,姐夫,我真没打算打扰你跟大姐头好事的……”
你小子真是好样的。
就因为这个大逆不道的称呼,朝日奈光将余光匀给他一秒,点点头从善如流,“侑介,你以后只有我一个姐夫,听明白了吗?”
侑介没答,凄凄惨惨戚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求助般地看向右京,看向要,看向美和,却发现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风暴中心的两人身上。
泷泽雪绘僵在半空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她看着朝日奈光那张平静得近乎妖异的脸,看着他对着侑介宣告的“姐夫”身份,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她。口腔深处那个早已愈合的智齿空腔,似乎又传来一阵熟悉的、顽固的幻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没出息的选择了尿遁。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等任何人反应,她几乎是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下冲出了餐厅,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身后。泷泽雪绘跌撞着冲进走廊尽头的客用洗手间,反手落锁,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才敢大口喘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朝日奈光那句石破天惊的“我爱你”混合着侑介的怪叫,如同无形的绳索勒紧她的喉咙。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拍打脸颊,试图浇灭脸上的燥热和心头的兵荒马乱。水流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口腔深处那早已愈合的智齿空腔,仿佛又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顽固的幻痛尖锐地提醒着这场闹剧的根源。
她有时觉得自己始终没弄清对朝日奈光的感情里爱占多少愧疚占多少革命友谊占多少,有时又觉得弄清了,因为他毫无疑问是那栋楼里最特别的。
泷泽雪绘情窦初开的时候一度以为疯了,甚至一个人神神叨叨地挂了精神科的号,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办医生,我对我的合租女舍友有欲望。
长胡子老白男恨铁不成钢,说这根本不算病,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你就算喜欢一块披萨,在意大利也是合法的事情。
泷泽雪绘觉得这狗头医生简直扯淡,出了医院她就闷头跑进一家拉吧,掀开帘布,动感的音乐,迷人的香气…一眼望去此起彼伏美丽帅气的脸庞。
“一个人吗?”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混沌中穿来,带着温度。
她说,“我只是看看”
“你可以坐下来,你坐在这里。我让工作人员离开。”
泷泽雪绘木讷地绕到卡座坐下,木讷地看着对方为她点起一盏黄色的小灯,木讷地看着其他美丽精致的面孔围过来交谈欢笑。
她是阿姆斯特朗,她是哥伦布,却发现自己对这片新大陆毫无兴趣。
然后泷泽雪绘意识到,她只是喜欢朝仓流光而已。像飞蛾扑火,明知是幻影,却甘愿焚身。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道,砰砰砰地砸在门板上,泷泽雪绘打了个激灵,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姐!大姐头!开门!快开门!” 门外是侑介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古怪,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又急又慌,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我…我想上厕所!特别急!真的!求你了!救命啊!”
泷泽雪绘被这凄厉的呼救弄得心头一紧。侑介虽然平时咋咋呼呼,但很少用这种濒临崩溃的语气。她犹豫了一瞬,听着门外越来越急促、几乎带着绝望的拍门声,终究还是担忧占了上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拧开了门锁。
门刚拉开一道缝隙,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一个人影粗暴地推搡了进来。那人影踉跄着,像只被丢进来的沙袋,直直扑向光洁的洗手池,险险扶住边缘才没一头栽进去。
是侑介!
他惊魂未定地扶着冰冷的陶瓷台面站稳,大口喘着粗气,脸上交织着委屈和无辜受害者的茫然,控诉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口。而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朝日奈光——像一道沉默而迅捷的黑色闪电,紧随着侑介的身影闪身而入,反手“咔哒”一声落锁,动作流畅精准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他甚至顺手关掉了排气扇,洗手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柠檬香氛的甜腻气味弥漫开来。
泷泽雪绘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狭窄明亮的洗手间里,她,神色平静却眼神执拗得可怕的朝日奈光,以及被当作人肉撞门锤推搡进来、惊魂未定的侑介。
“你到底要干什么?!”泷泽雪绘又惊又怒,压低声音吼道,目光在光平静的脸和侑介狼狈的模样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你把侑介推进来干什么?!”
朝日奈光仿佛没听见她的质问,深不见底的眸越过试图把自己缩进墙壁缝隙的侑介,精准地锁定在泷泽雪绘脸上,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他甚至还有余裕,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整理了一下刚才动作间微微凌乱的衬衫袖口。
“人质。或者,见证人。”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努力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原地蒸发的侑介,“确保你不会再跑掉。现在,轮到我们谈谈了。”
充当见证人的侑介欲哭无泪,只能拼命缩小自己的体积,用眼神向雪绘疯狂传递着“我是被逼的!光哥疯了!救我!”的无声讯号。
泷泽雪绘简直要被这荒谬绝伦的操作气笑了。她指着快和瓷砖融为一体的侑介,声音因为愤怒和荒诞感而微微发颤:“见证?朝日奈光,你是不是小说写魔怔了,把现实也当成你笔下的犯罪现场?看清楚,这里是洗手间!不是你的推理舞台!在这里谈?当着这孩子的面?!”
“他听不见。”朝日奈光淡定回答,仿佛侑介只是个会呼吸的盆栽,“他可以选择性失聪。”
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侑介立刻疯狂点头,双手捂住耳朵——哪怕手指缝大得能塞进一个橘子,用口型无声呐喊:“我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泷泽雪绘看着侑介那副模样,再看看朝日奈光“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活着出去”的疯样,她放弃挣扎,背靠着冰冷的洗手台,破罐子破摔:“行,谈!你想谈什么。”
朝日奈光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依旧戴着戒指的左手无名指,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暗流:“你躲什么?”他开门见山,直指核心,“从餐厅躲到这简陋潦草的避难所,我可没见过你这么狼狈。”
他的视线像探照灯,试图穿透她的伪装:“你在怕什么?怕我?还是怕…承认那份备忘录里记录的东西是真的?”
泷泽雪绘被他堵在厕所里,旁边还有个努力扮演隐形人的“人质”,这股荒诞感反而催生了一种诡异的战斗力。她抱起手臂,冷笑一声:“我怕什么?我怕的是某些人披着‘挚友’的华丽外衣,干着克格勃的肮脏勾当!”
她语速加快,声音里淬着被长久欺骗后凝结的冰渣,“比如,某个信誓旦旦宣称‘性取向为男’的家伙,心安理得地霸占我身边的位置,像个最高明的清道夫,用他那洞察人心的刻薄和精准到恶毒的评价,狙击每一个试图靠近我的异性!而我,像个彻头彻尾的舞台小丑,竟曾为这份‘姐妹情深’的虚假守护心怀感激!?”
朝日奈光的瞳孔猛地一缩,下颌线条瞬间绷紧,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那层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掠过一丝被当众剥下伪装的狼狈。这是他赖以维系安全距离的堡垒,此刻在洗手间刺目的灯光下,在侑介惊恐又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中,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再比如,”泷泽雪绘步步紧逼,无视他脸上细微的裂痕,“某个明明手握‘继兄’完整剧本的家伙,安静如鸡地坐在观众席前排,听着我像个蹩脚的三流演员般谈论麟太郎再婚的事情!奥斯卡评委的眼睛是瞎了吗?竟然不给他颁一座终身成就奖!”
她的指控在洗手间光滑的瓷砖墙壁间激烈碰撞回荡,带着奇特的混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可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了么……”
朝日奈光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的反击意味,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那深不见底的黑瞳里翻涌着受伤与不甘,仿佛在控诉她同样不无辜。他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
“我骗你什么了。”
泷泽雪绘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是一片溃烂的平静。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
朝日奈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辩解,却被她紧接着抛出的、更沉重的真相彻底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还记得那天在北海道吗,你像个无赖一样抱着被子挤上我的床,你说你害怕,而我默许了你的行径。”
一段时隔不久的的记忆碎片,瞬间在两人之间炸开。
北海道的冬夜,暴风雪呼啸着拍打酒店的窗棂。黑暗中,朝日奈光抱着他自己的被子,像只大型无尾熊不由分说地挤上了她的床,将她连人带被卷进怀里。她挣扎无效,只能任由他抱着。朝日奈光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干净的沐浴露的味道,窗外风雪肆虐,屋内是令人心悸的沉默和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昧的暖意。
“你…喜欢过谁?”
黑暗中,她的心跳骤然失序。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睡着了。然后,她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半真半假的慵懒和自嘲,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嘟囔道:“……喜欢你啊。行了吧?”
说完,她立刻把头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那只是句被寒冷冻出的胡话,或者一个拙劣的玩笑。而身后抱着她的人,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自嘲的低笑,仿佛印证了她话中的“玩笑”成分。他收紧了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戏谑。
“……小骗子。”
然后,再无下文。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
此刻,在这个狭小的洗手间里,泷泽雪绘直视着朝日奈光骤然剧震的瞳孔,最终还是让了最大一步,轻声和盘托出。
“当时,你问我喜欢谁。我回答了你:‘喜欢你啊。’”
朝日奈光心律失调,他的脸笼在阴影里,几乎与阴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骤然放大的瞳孔,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朝日奈光眼里闪过些古怪的情绪,一对瞳孔慢慢放大,他似乎花了几秒才充分理解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沉甸甸的含义,他怔怔地望着她,睫毛几不可闻地颤了颤,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猛地伸出手,将她的左手拢在冰凉微颤的掌心,哆哆嗦嗦地吻下来:“我会相信,真的…你别再骗我。那我们……”
“阿光。”雪绘低声打断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疲惫和迟来的坦诚,目光笔直地、毫无闪避地刺入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我是喜欢过你,可那是在佛罗伦萨,在你是‘朝仓流光’的时候,很深地喜欢过。”
她清晰地吐出“喜欢过”这个词,那份沉甸甸的、带着过往温度的重量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被衬托得格外触目惊心。
“可我就是朝仓流光,你喜欢我的,对吗。”他抓住她话语里的名字,如同抓住最后的稻草。
“不,”泷泽雪绘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残酷,“你不是她。”
“朝仓流光……她是会在佛罗伦萨的夕阳下,和我分享廉价却甘醇的红酒,陪我看遍所有不可思议风景的人。她会在我牙疼得龇牙咧嘴时,笨拙地试图逗我笑。而不是用一条鱼作为借口,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我,让我难堪。”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的幻影彻底剥离。“我明明知道你就是朝仓流光,你们共用一副躯壳,共享一段记忆。可我就是觉得……你们是两个不一样的个体。朝仓流光像一枚被封存的影像,纯粹、自由、带着异国的阳光和酒香。她是我青春里一场盛大而私密的幻觉。而朝日奈光……”
她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的割裂感,“你藏着层层叠叠的秘密,冷静地操控着局面。你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是那个会毫不犹豫在众人面前扯下我遮羞布的人。你们的本质,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却在我这里被彻底割裂了。我无法将那个陪我淋过雨的‘流光’,和眼前这个把我逼进洗手间用侑介当人质的“光”重合起来,这种割裂感让我无法把那份‘喜欢过’的情感,转移到‘朝日奈光’身上。她是我想象中美好的投射,而你是那个打碎幻象的、过于真实的碎片。”
“其实我也挺恨你的。”她看着他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继续道,“我爱的,或者说我怀念的,是那个诗篇里的角色。可那个角色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就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就再也见不到朝仓流光了。你说你爱我,可这是爱吗?如果这才算爱的话,你要让我疯掉才甘心吗?那我们互相把彼此逼疯,这样好不好?”
朝日奈光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闪烁着洞悉光芒的黑眸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最亲密、最信任之人长久刻意隐瞒真相所带来的、尖锐刺骨的背叛感。他不得不伸出颤抖的手,用力扶住旁边的门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努力扮演隐形背景板的侑介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无声地做着“我吃到了惊天大瓜”的夸张口型,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隐形人的身份,沉浸在吃瓜第一线的震撼中。
“我们都有错。”泷泽雪绘看着他瞬间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脊梁的样子,语气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就像你没有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没有告诉我你‘喜欢男人’这层完美伪装下的真实意图一样。我们都在演一场盛大又自欺欺人的双簧戏,用各自精心编织的谎言剧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舞台,逃避着一旦落幕就必须面对的…赤裸裸的、可能无法承受的真实。”
她疲惫的目光扫过旁边已经彻底沦为吃瓜群众的侑介,“最终的结果,只是一个失败的编剧和一个入戏太深的蹩脚演员,共同导演了这场…在洗手间里强行上演的荒诞至极的剧本围读会。”
她背靠着冰冷的洗手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倦怠:“所以,光,你看清楚了吗?这出戏彻彻底底地演砸了,怨不得任何观众喝倒彩。”
“是你剧本里的谎言漏洞百出,加上我…鸵鸟般的懦弱配合,共同导致了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灾难性演出。”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那枚冰凉的银戒,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嘲讽的光芒。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充满了浓重的无力感,她抬起右手,在朝日奈光骤然绷紧、呼吸停滞、仿佛预感到某种终结性毁灭的注视下,在侑介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的注视中,以一种近乎慢镜头的姿态,伸向左手无名指。
她的指尖,精准地捏住了那枚银色的指环。这枚象征着她当初那份混乱试探和他心照不宣配合的“友谊”信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强装镇定地将戒指推到他面前,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说:“如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就戴上它。”而他,那个用谎言筑起高墙的他,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解读的复杂笑意,接过了另一枚同款男戒,毫不犹豫地、仿佛带着某种隐秘的承诺般,套上了自己的手指。
在洗手间惨白刺目的灯光下,泷泽雪绘的手指微微用力——
“叮——”
一声清脆、短促的金属嗡鸣,如同丧钟敲响。
那枚戒指被她干脆利落地褪了下来。
它在她的指尖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最后的诀别。然后,她的手指,带着一种决绝的轻盈,轻轻一松。
“噗通。”
一声沉闷又带着点滑稽意味的落水声,骤然打破了洗手间死寂的空气。
小小的、承载了太多虚假承诺和未竟情愫的银色指环,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精准地坠入了洗手台边缘那个半满的洗手池里。它像一颗被遗弃的、失去所有光泽的友谊勋章,缓缓沉入水底,最终安静地、冰冷地躺在光滑的白色陶瓷池底。清澈的水流无声地包裹着它,头顶的灯光穿过水面,在戒指表面折射出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光斑。
侑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大气不敢出。
朝日奈光的目光如同被最坚固的焊条焊死,死死地钉在池底那枚孤零零的戒指上。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殆尽,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筋骨和灵魂。扶着门框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那双总是闪烁着洞悉世事光芒的黑眸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茫然和被彻底碾碎成齑粉的绝望。那个由精心编织的谎言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共同构筑的“友谊”幻影,如同这枚沉入冰冷水底的戒指,赤裸裸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冰冷、真实、无处遁形。
泷泽雪绘没有再看池底的戒指,也没有看瞬间被抽空灵魂的朝日奈光。她只是平静地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啦啦地、带着一种冲刷一切的决绝气势,猛烈地倾泻而下,冲击着洗手池光滑的内壁,也冲击着那枚静静躺在池底、承受着水流冲刷的戒指。巨大的水流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试图淹没这满室的沉重、荒诞与心碎。
总有人一次又一次的问她。
【如果光哥喜欢你呢】
【如果他回头了呢?】
泷泽雪绘当时只觉得厌烦,像被反复追问一个无解的谜题。等明白的时候才意识到手里紧攥的手掌冷的发怵,原来那答案早已在她掌心融化,只留下刺骨的寒。
她垂下头看了眼,无名指上只剩一道虚无的白痕,像一个褪色的烙印,连握都握不住了。那圈苍白的印记,比戒指本身更清晰地宣告着某种失去。
【可那又能怎样】
遇到朝仓流光的那天,智齿从泷泽雪绘脑海里冒了尖。她像一粒微小的种子,带给她无限可能性,有憧憬,有未知,也有一连串的荒诞和麻烦。或许漂亮的花就是这样的,极容易诱惑人去触碰。等好奇劲儿过去就行了,会好起来的。泷泽雪绘总这样安慰过自己。
可她很多年后还是没能好起来。
被刷柄戳破的牙龈反复流血,红白细胞分解不掉她的躁动,也融不掉混乱的爱,这些东西通通无法从血管里流失,真正在流失的只有她的生命,以及她最初的光和热。
泷泽雪绘盯了会儿洗手池里被水流冲刷的戒指,觉得地面开始起雾了。忿忿想着这不是她的问题,一定是东京的问题,这里太潮湿了,连带着回忆都发了霉。
“阿光。”
她轻声说,声音在哗哗的水流中几乎被淹没。
“或许人生还是得留点遗憾的。“
她看着他那副万念俱灰、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冷荒野的模样,又看了看旁边一脸不知所措、眼神里写满惊恐和茫然的侑介。
“现在,麻烦你让开。” 她的声音不高,手指指向紧锁的门,“让这孩子也出去吧,他看起来吓坏了,餐厅大概还剩点布丁能给他压压惊。”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伸手干脆利落地拧开了门锁。锁舌弹开的轻响,在轰鸣的水声中格外清晰。
朝日奈光仿佛一尊被水底戒指吸走了所有生气的石像,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向旁边挪动了一步,让出了通往门口那狭窄的通道。他空洞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粘在那个水波微漾、戒指沉没的洗手池里,仿佛那是他世界彻底崩塌后唯一剩下的、冰冷的墓碑。
泷泽雪绘拉开门,毫不意外地捕捉到门外一道迅速闪开的熟悉衣角,毫无疑问是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穿过弥漫着无声尴尬和窥探目光的走廊,在餐厅门口众人各异的目光洗礼下径直走向玄关,利落地拿起自己的包。
“公司有份紧急邮件需要处理,我先告辞了。晚餐很美味,谢谢款待,美和阿姨。”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洗手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郁得化不开的柠檬香氛。侑介小心翼翼地蹭到僵立不动、仿佛失去灵魂的朝日奈光身边,胆战心惊地看了看他苍白失神、毫无生气的脸,又飞快地瞄了一眼洗手池里静静躺着、承受着水流余波荡漾的那枚戒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轻得像蚊蚋:“光…光哥…那个…椿哥说…布丁快被他一个人吃光了…” 见朝日奈光毫无反应,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侑介果断地、逃也似的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朝日奈光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腐朽的机械般,弯下了他僵直的腰背。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探入那冰冷残留着水流冲刷痕迹的池水中。
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
他缓缓地、极其珍重又无比沉重地,如同打捞起自己破碎世界的最后一块残骸,将湿漉漉、冰凉刺骨的金属圆环从幽暗的水底捞起。
那枚象征着谎言、试探、错过与心碎未愈的戒指,此刻躺在他同样湿漉漉的掌心,冰冷的水珠顺着指缝和掌纹蜿蜒滴落,砸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发出细微却如同惊雷般清晰的滴答声。
朝日奈光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荒芜。他死死攥紧那枚冰冷的金属环,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又像是抓住唯一能证明什么的证据。冰冷的戒指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剜去的空洞。
“骗子……”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气音,分不清是在说过去的“朝仓流光”,还是在说此刻的泷泽雪绘,亦或是他自己。那个在佛罗伦萨夕阳下带着恶作剧笑容靠近的人是他,那个在北海道冬夜听到告白却只回以一声“小骗子”轻笑的也是他。同一个灵魂,不同的面具,最终导向了这个在洗手间里被彻底扒光、尊严扫地的结局。
指间的戒指冰冷依旧。他缓缓直起身,动作僵硬。镜子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惨白如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荒芜,被水打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衬衫领口也蹭湿了一片,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摧毁后的颓败。他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湿冷的银环。然后,在侑介残留的惊恐目光中,朝日奈光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事。
他张开嘴,将那枚刚从脏水里捞出来的、象征着破碎友谊和未竟情愫的戒指,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仪式感,放进了口中。
冰冷的金属瞬间贴上温热的口腔黏膜,带着池水残留的洗手液化学香气和难以言喻的属于“失去”的味道。坚硬的边缘硌着上颚,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献祭,又像是在品尝自己亲手酿成的苦果。他要将这冰冷的、耻辱的、代表着他所有失败与谎言的证物,彻底封存进身体最深处。
门外,刻意放轻却难掩兴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紧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伴随着椿那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戏谑的嗓音:“喂,光哥?还活着吗?美和妈妈让我来看看你?雪绘都已经走了,你还一个人躲在厕所干什么?”
朝日奈光没有回应。他依旧闭着眼,口腔里充斥着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和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柠檬香。戒指的轮廓清晰地烙印在舌根,像一个无法吞咽也无法吐出的诅咒。
戒指,在这里。
朝仓流光,在这里。
他所有的疯狂、绝望、不堪和……
爱。
都在这里。
他无法吐出来,可她已经不想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