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命达

    家政阿姨收拾好垃圾,提着垃圾袋刚一出门就忙不迭地掏出手机,发消息给真正的雇主。

    “吴先生,他还是没有下楼过,但饭有在好好吃。”

    不多时,便来了消息:“好,那你就在那儿继续待着做做饭打扫卫生什么的,二楼别去。”

    阿姨给他回了个猫猫点头的表情包,是她女儿那儿存的。

    拎着垃圾袋,回头看着紧闭的门叹了口气。

    她在这家干了也有四年多了,但对于这房子里的人却还是一知半解的,毕竟当初找她签合同的也不是这位深居寡出的陈先生。

    “嗯,不需要特别技能,能做饭打扫卫生就行,一天上门一次就好,最好还能遛狗喂粮。”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推推眼镜说道。

    然后家政公司就联系上她了。离得近嘛,活儿还简单。她也是费了老大劲儿才面试成功的。

    第一次还有点紧张,穿上了家政公司定制的制服,显示自己的专业性。

    这套衣服一整天下来全让狗观赏了。

    她根本没见到人!

    并且连续一个星期都没见到。

    每天都是下午到,遛狗喂狗,做晚饭收拾东西就走了。

    只有第二天桌上的空碗能表明这房子里还是有人住的。

    直到某天,正趴着梳毛的狗子突然站起来,对着楼梯口叫了几声,阿姨转过身才看到一个小白脸。

    是字面意思的小白脸——泛着长期宅家熬夜的青白。

    她当时吓了一跳,要不是看他眼珠子还会转动,指不定要打个救护车。

    小白脸显然也有点懵,呆滞了好几秒,才弯腰打招呼:“呃……阿姨好?”他的嗓音很干涩,是”听起来很久没跟人说话的那种生疏,“你是吴拙言请来的宠物保姆吧?”

    宠物保姆?

    阿姨刚想摇头,脑子里突然划过文质彬彬的雇主略显奇怪的嘱咐:“要是他看到你了问你是谁干嘛来的,就说是为了狗去的,当然真正要做的还是尽可能地让那个不遛狗不喂狗的生僻宅男别死在房子里。”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生僻宅男,但这房子里的活人估计也就眼前这位发型狂野眼神呆滞的男孩了。

    于是她谨慎地点点头。

    只见男孩长呼一口气,像是彻底放松了。

    “那行,你随便干什么吧,别到二楼就行。”

    言罢,转身就上楼。

    而他脚边狗子还是呜呜咽咽地叫,伸出爪子扒拉主人的裤脚,只得到冷冰冰地一句“都给你请保姆了就别缠着我了。”

    阿姨暗叹一口气,这种人她见多了,上户做十家,有一半都是性格内向的,倒也不奇怪。只是每天仍遵循着跟真正雇主打报告的习惯。

    今天吃饭了,没有下楼。

    ——这一句话在对话框里重复了起码几十遍。

    偶尔也有人来探访,就是一个高瘦高瘦的男人,和他一样,深凹着眼窝,一副熬夜加班气血不足的模样。

    这也是阿姨整整三年来唯一见过的可以上去二楼的人。

    直到今年,她终于在这栋悄无声息宛如幽灵鬼魅生活的房子里见到了第二个可以上楼的人,一个女孩。

    长得白净可爱,每天背着包下午五点来上班,刚刚好和她错开,但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买点营养品。她也乐意做点小姑娘爱吃的,女孩子还会给她打下手,而且看起来主人家也不介意。

    她还以为是那个生僻宅男的女朋友呢,没想到最近又不来了。生僻宅男又回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回复雇主的话又变成了单调的“今天吃饭了,没有下楼”。

    雇主却丝毫不在意,表示还愿意吃饭就是还想活下去。

    看得阿姨一阵心惊肉跳,这怎么还和生死挂钩了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辞职,反正已经干了快五个年头了,也可以开始养老了……

    吴牧言并没有料到自己随口一句玩笑话能在年过半百的阿姨心里掀起那么多内心戏,但他想着这几天网上愈演愈烈的风向还是开了口:“那先把狗子接到我这,我给你地址。”

    阿姨知道这位吴先生是个兽医,想了想这肯定也是屋主的朋友,于是就应了下来。

    “总而言之,这狗现在归你了。”

    狗子应景地“汪”一声,叫得林绘人发懵。

    如果阿姨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自己所托非人。

    吴牧言说罢就抬眼看了看手表,这是起身告辞的信号。林绘赶紧伸手拦住他:“等等……他怎么样了?”

    “他是谁?”吴牧言笑得无辜。

    林绘盯着他不说话。

    吴牧言看着也不逗了,叹了口气,往后一靠,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他挺好的,至少还愿意吃饭。”

    “这也能叫好?!!”女生的高亢嗓音划破咖啡馆寂静的气氛。

    “哎呦祖宗你轻点声。”吴牧言摆摆手,示意她安静下来。

    “我觉得是挺好的了。”他说,“你没见过他大学那样,每天埋头画漫画,画到几个月就得了腱鞘炎,那样才恐怖。”

    吴牧言还是个清澈又愚蠢的男大的时候,远没有现在那么人精,整天呆在寝室里看漫刷番。他大学那会的宅男程度和现在的陈逝有的一拼。

    快递外卖都叫跑腿,每天抱着手办看着电脑上的大萌妹,一脸痴汉。

    但也没有夸张到可以一坐十几个小时,爸妈是医生,从小到大耳提面命的让他多站起来运动运动。搞得他到大学都还定了每坐一小时就站起走动的闹钟。

    多亏了闹钟,让他在寝室屁大点地方转悠的时候,发现室友桌子上摆着数位板,电脑上还放着参数复杂的绘图软件。

    尽管两人相熟后,他多次解释自己绝没有猥琐偷窥的恶习,彼时已经是兄弟的陈逝还是仰头咕噜啤酒,听完了冷笑着说:“谁知道呢,毕竟你对着我电脑笑得和你看明日香一模一样。”

    “……我只是为找到知音而喜悦。”

    陈逝点点头:“喜悦地逼迫我给你画**漫。”

    “……”

    “那是艺术!”吴牧言大着舌头强调。

    “行,艺术。”陈逝撸着烤串,含糊不清道:“艺术品无价,但我拿你当朋友,打个八折,这顿饭你请了。”

    吴牧言痛快应了。

    随即笑得一脸温和,语气里带着商量:“那下一张画……”

    “打住。”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陈逝举起罐啤让他闭嘴,“我还要画自己的漫画,没空满足你。”

    “还没被腰斩呢?!”他早就打探出这身兼他室友身份的漫画家至今没有一部完整的作品。

    不是长篇被腰斩就是短篇被拒收。

    陈逝给了他一脚,眉眼带着点郁气:“是下一部。”

    吴牧言平时看漫画看得很爽,爽过就完事,有了这么一个算是半个业内人士的朋友,也算是了解到一点幕后的心酸坎坷。

    这种屡战屡败的时候,即便是巧舌如簧如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没事儿,先画了再说,没人看就没人看吧。”最后还是陈逝自己说服自己,“我只是想表达。”

    吴牧言拍了拍兄弟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觉得陈逝不期待回应。表达是有限度的,一旦耗尽了或者低于某条线,就会开始渴望交流,不然没法撑下去。

    这些话他不能对陈逝说,他能从晚上打完游戏后无意间低头一瞥看到底下依旧亮着的灯和满桌子咖啡浓茶里发觉这人可能快要到极限了。

    身为一个有道德且期望长期稳定合作的甲方可不能就此戳破乙方的伪装。

    陈逝还在兀自思考,连手上的土豆片都不冒热气了。

    吴牧言也沉默着,良久才听对面人长叹一口气:“人家说‘文章憎命达’,我这命也不怎么达啊,怎么还写不出好文章。”

    看样子是到底蒙骗不了自己的心。

    大学生涯可能是学生时代最放松的时期了,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搓磨着。

    吴牧言当初是瞒着家人报的美院,上的还是零基础的中外合资项目。课程清闲,没事干就帮陈逝看稿指点,主要是替他贴网点。

    陈逝:“免费的劳动力,反正你也不会画画,这种不用脑子的东西最适合你了。”说着给了他一张刚刚完稿的初音未来。

    吴牧言深吸一口气,接过对他笑得温柔甜美的miku酱,勉强动起鼠标,任劳任怨地照着指示图贴网点。

    “到时候放假了记得要看□□啊,我还有稿子呢。”陈逝如此嘱咐,不等吴牧言出声,先一步道:“放心,答应你的画我已经打好线稿了。

    他的助手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重金聘请来的助手整整一个假期也没收到工作,一张都没有。

    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工资(同人图)毫无着落。

    开学那天,他早早就到校,就等着陈逝,等着兴师问罪。看他低着头推门而入,行李箱轱辘轱辘地停在桌边。

    “你不是说好寒假让我给你贴网点,怎么……”

    陈逝幽幽地抬起头,疲惫到双颊凹陷的脸色看得他不得不止住了话音,神情枯槁,形销骨立。

    吴牧言觉得他不是回家过年养膘而是犯事蹲大牢去了。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问问怎么回事,陈逝抬起手来让他闭了嘴。

    “我没事。”他嘴角扯出几丝勉强的笑意,“我晚点把之前画好的传给你,至于答应你的图我晚点上色。”

    这是一个假期都没动笔啊。

    不对劲!

    听到解释的吴牧言反而皱紧眉头,陈逝有时间不画画谁信啊!

    他可是早八的马原毛概课上都要抱着平板设计分镜的人。

    让他一天不画画比自己一天不看动漫都难。自己不看动漫还能打游戏,而陈逝不画画还能干什么?吴牧言想不出。

    三思无果,还是要问问。

    对上陈逝的眼神就无话可说了。那样的眼睛,画满了万物不放在心上的漠然冷淡,再没有以往虽多次退稿仍不屈不挠的执着。

    叫吴牧言想到热血少年漫里主角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后的无能为力,哀莫大于心死。

    吴牧言吞咽了话音,好在陈逝也意识到自己精神的不对劲,在他咨询了身为心理医生的亲爹之后听话地做了几套医院正规测试题,又听人劝地挂号治疗,慢慢地又回到从前嬉笑怒骂的状态。

    说话正常,行动正常,爱吃大排档正常。

    唯一变了的是他居然开始看经济方面的书,尤其是公司啊股份啊。吴牧言发誓他不是有意留心,这人天天外放B站金融课堂,宿舍就俩人,不聋的都能听到。

    这是弃艺从商了?他这么问。

    “也不是,就是觉得总被这么腰斩退稿也不是个事儿,得找条后路啊。”

    后路?这词他从没在陈逝嘴里听到过。

    “退稿腰斩怎么了?那都不是问题,我要是哪天对漫画没有感情了,那才是真的完蛋。”陈逝手里的笔不带停一下的,“反正我现在就是想画,要么画下去,要么死了得了。”

    把热爱的东西轻轻松松和生死挂钩是年轻人的特权。

    这会儿的吴牧言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从陈逝嘴里听到“准备后路”。

    这和准备后事有什么区别。

    无异于慢性自杀。

    他状似欣慰,勉励道:“你说的也是,毕竟没了那么多部作品,也该看清了。”

    不得不说,演的很假。但陈逝还是僵着身子,一时间不能转头附和。

    “那以后也不用一天天熬夜设计分镜,一坐下来就是七八个小时原稿,挺好挺好。”他顿了顿,又加柴拱火:“你已经画的很好了,不画原创漫画也可以画些商业插图,反正都是画画,找个平替当代餐也不错。彩图可比黑白漫赚钱多了。”

    这话说得不错。国内漫画生存空间很小,前有小说后有3D动漫,很难有什么出路,加上截稿日紧迫,读者和杂志社希望看到的更新页数又想要有保障。夹在中间当夹心的只有漫画家,甚至有些工作室被逼的开始流水线生产,一部分负责脚本一部分画分镜再来一部分画原稿,这样才堪堪满足市场需求。

    这还是只是针对彩漫的要求,而对陈逝擅长的黑白漫要求就更高了。人都是视觉动物,平台要求色彩丰富,最好漫画有着插画的细节,因此第一眼看到的是黑白漫心里就大打折扣了。

    几次退稿都是委婉的“故事情节可以,但黑白漫真的没有连载位置,读者看多了彩漫可能会很难接受。”

    说白了就是胃口被养刁了,吃不下你这寡淡无味的开水白菜。

    陈逝刚开始还能辩解自己故事发展扣人心弦,但平台认死理。开水白菜还有人宣传是高汤精心熬煮,你一黑白漫人家都看不下去,谁还能知道你画的故事写的台词好不好。

    也不是没有人看中了故事。但对方提出“既然色彩丰富度失了,那就要从更新量上面找补”。陈逝试着去画了,根本画不完。人就两只手,而要求的页数是加上两只脚都画不完的量。

    所以吴牧言说的没错,抛开其他一切因素,至少插画的蛋糕肯定比黑白漫来的大得多。

    但他也知道陈逝对于黑白漫的执着,执着到宁可一日一日修改大纲剧情台词都不肯妥协。

    现在劝他改换赛道岂不是要了他半条命?他就等着陈逝出声反驳自己。

    他料错了。

    过了许久,久到游戏里的队友以为他挂机了破口大骂时,陈逝突兀地笑出了声,转面朝他笑得爽朗,宛如窗外春日暖阳般的和煦。

    他笑完了,郑重道:“你说的对,我不画了。”

    吴牧言傻眼了。

    ……

    “然后呢?”林绘听的入了迷,见他提杯饮茶,急忙追问:“然后他怎么又开始画漫画了?”

    吴牧言抿了口凉透了的红茶,颇为嫌弃,听到问话又抬了抬金丝镜框,直言道:“没有然后了。”

    林绘觉得对方在玩自己,脚边的狗子感受到她的不满也开始哼哼。

    “他说不画漫画之后有一天请了个假,回来就又接着开始画了。”他补充道:“是那种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画法,不分白天黑夜,逃课都无所谓,都是靠我替他点名签到的。”

    后续一出,林绘霎时就松了眉眼,眼睛的光重新暗淡下来,怔怔然的出神。

    这表情可不对劲,和陈逝当时的表情一样不对劲。

    这下可轮到吴牧言好奇了,他打量着,试探着问:“林小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的眼里重新凝起焦点,刚刚的讲述在她脑海里就是块拼图碎片,咔哒一下拼出了她未曾谋面的关于陈逝的过往。

    而照陈逝当初的坦白,吴牧言口中的寒假应该是他母亲跳楼身亡的时候,其后便与他父亲决裂……至于为什么再执画笔应当是陈逝知晓了母亲的遗愿。

    林绘沉默不语,垂着眼睫盯着手里泛起白沫的咖啡,心口闷痛。

    她不敢想十年前的陈逝有多绝望,阖家幸福的新年里可能只有他孤身一人,偌大的、苍茫的雪天里,也只有他心里比雪花更冰凉。

    被母亲祈愿着好好长大成人的孩子要怎么去面对亲人骤然离世的人间。

    她突然想起之前某一日赶稿,窗外下起轻盈的茸茸雪片,不是很大但很细密,深夜站在窗外看去觉得梦幻静谧。

    转头见陈逝却只看着惊奇兴奋的自己,笑得温柔。问他为什么不来窗前,他只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我见过比这更大的雪。”

    那场雪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下的,她至今日今时,方才深觉庆幸自己没有问出口。

    好在吴牧言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见她脸色苍白,只起身告辞,经过林绘身边时却被拉住衣角,女孩大眼里噙着希冀:“你说他在你爸爸那里看过病,那……”

    “心理医生的第一条规定就是保密守则,不然治不好人。”

    吴牧言毫不留情地打碎林绘不甘心的幻想,但看她如此上心在意,又不免俗地多问了一句:“所以陈逝那会到底怎么了?”

    林绘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却并不气馁,收拾好情绪,此一句问话让她抿紧嘴角,终于苦涩道:“可能他那会就能够写出好文章了吧。”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的墨水变成了恨水,只是不知道他会有多厌恨曾经梦寐以求的好文章。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