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绘没想到会在这看到陈逝高中时期的大头照,她原本只是想跟古润搭话来着,哪知目光一错落就落到这张照片。
乍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眉目熟悉,走近了再乍一眼,一拍脑袋,这不陈逝吗!
定睛一看底下的名字,果然是他。
再继续看下去,豁,履历还挺光辉。
连续三年年级第一,高考提前批保送,市三好学生,优秀共青团团员,学生会副主席……
林绘看得咂舌,确实没想到那个喜欢撸串追番收藏马克笔的陈逝,学生时代竟然还是个风云人物。
眼睛再往上溜回去,仔细端详着那张大头照。
一般来说,好的学校校服都不会丑到哪里去,榆林也贯彻着这一刻板印象。
校服是红黄配的,陈逝里头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件暗红西装外套,为了拍照还特意打了同色系的领带,衬领是黄色的,衣服将人衬得笔挺有型。
大概是知道这张照片要挂在这,他没有像别人一样板着脸面无表情,反而笑得满面春风,眉毛扬起,眼角的那点骄傲灿烂到刺人目,大白牙齐齐露出,捎带上点青涩。
夺目耀眼,一眼看过去让人错以为照片背后不是死板的红色背景布而是霞光万道的朝阳。
很有生气。林绘想,现在的面目依稀可辨当年风采,但一双眼睛却是判若两人。
“弱水也是在这毕业的。”
思绪被一边突然发声的古润打断,转面看去,古润盯着大头照,一声感叹很有点怅然若失。
“是吗。”林绘道,“我都没有听说过。”
“我比他小两届,我上高一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了,”古润解释道,“他画的漫画很受人欢迎,他本人也是。”
林绘来劲了,鼓励他说下去:“是吗?”
“是啊,”古润开始回忆,“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在我们班女生口中,类似于‘你知道高三那边有一个可帅的学长吗?’,听说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又不敢表白。据说他高一升旗仪式的时候就说了不会早恋。”
高一的陈逝估计还没现在那么淡漠疏离,对着全校师生说出这种宣言说不定还会结巴,下了台估计脸红得和飘扬的五星红旗有的一拼。
林绘对这番叙述稍稍脑补一下青涩懵懂少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余光瞥见古润疑惑的眼神,才忙道自己没事,让他接着说。
“不过我那会有点脸盲一直没对上人,只知道他成绩很好,”古润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很是费解的模样,“但他还拒绝了高考提前批保送,老师都来劝他也没用,后来靠文化成绩居然跑去了艺术院校。”
林绘方才还挂着的嘴角忽的放平,眼里的笑意倏忽散了。
她又想起吴牧言对她说的那番话。
古润接着道:“我真正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笔名就叫弱水了。”
微风吹拂绿叶,带起阵阵沙沙声,两个人间一时沉默。
“都是这个高中出来的,也都是半路出家画漫画,我和他的差距……”
话音渐弱,林绘听出来其中的自卑,侧头看去,张嘴想要说点什么,话到舌尖又觉得苍白无力。
她想说,痛苦是没法比较的。
但明显对于现在的古润而言,能继续画漫画就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末了,她只能道:“这学校里不也有画室吗,带我去看看吧。”
古润点头说好,率先迈步走在前头。林绘跟在后面想,他可能是把这次回校当成告别漫画的闭幕式了。
—
“汪!”
狗子冲着大门犬吠,意图唤回专注看手机的铲屎官。
陈逝一边刷林绘的微博主页一边呵斥:“干什么!在外面别大喊大叫。”
狗子支棱起来的尾巴垂下去,陈逝确认她没有更博也没有被骂,这才抬头扫去,这不是他高中吗。
他皱了皱眉,沉迷林绘朋友圈和微博,一时不察,怎么遛狗遛了那么远。
“怎么了,”他低头踹踹金毛屁股,“你想进去逛逛?”
狗子立时应声。
今天是周末,应该没有老师。他想了会,“那走着吧!反正我靠这张脸就能进去。”
—
榆林财大气粗,古润当时就是冲着奖学金去的,真的进了才知道它的富不仅体现在明晃晃的金钱上,还流淌在各种器材室、实验室、礼堂,以及画室。
毕竟素质教育就是多开发学生除了学习之外的潜能,要开发硬件就得跟上。
但哪怕他是本校生,过去十余年,科技力量也早已让当初仅有几间的画室更新换代了,一开门和当年初初踏入一样发出了惊叹声。
油画教室、素描室、水彩画教室……古润发现他们竟然还按照不同风格设计了不同教室。
古润领着人走到他最经常待的教室,所幸这件教室一如既往,还是练素描的。
“真贴心啊!”林绘在门口鞋套机套好了鞋套,进门就看到一排柜子,上面摆着全新的手套、口罩和塑料围裙。
古润站在门口,觉得当年的自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教室另一侧摆着成堆的模型和各种参考书籍,后面是一排水池,上面还有洗手液,大概是给学生洗手的。
林绘正后悔高中怎么没转学到这,一转头却发现古润还站在门口边上,一脸踌躇犹豫。
林绘不由得笑了,这可能是另一种近乡情更怯吧,随即便喊了一句:“你知道吗,漫画里主角进入ZERO状态的时候都是会开启回忆杀的。”
古润一脸怪异地转头看向她,林绘早已低头研究大卫模型去了。
等人再一抬头,古润已经坐在折叠椅上了,看着面前被人留下的素描纸若有所思。
“怎么样?”
古润转头,林绘立在他身旁,扬了扬下巴,“他画得怎么样?”
“挺、挺好的。”古润舌头打了个结,因为他几乎没有点评过别人。
“好在哪里?”
“嗯,黑白灰关系把握得很好,明暗线过渡也挺自然的,画得很严谨。”
古润看看画作又抬头瞄了眼林绘,心里头打着鼓,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林绘又道:“和你比起来怎么样?”
“我?”
古润懵了。
“这不能比的吧……”古润斟酌再三,“年龄什么的也不……”
“画画看年龄是营销号该做的事,”林绘打断他,“都是一张白纸,谁比谁高贵了。”
古润心中大惭,嘴上小声附和道: “嗯……你说的对……”
是他被天赋困住得太久了,没关系,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了。
他这么劝慰着自己,眼前却出现一张白纸,古润仰头望去,林绘逆着光,阴影下表情不甚明晰,只听到她说:“那就证明给我看看吧。”
古润愣住了,从下往上的视角让他瞧不明白林绘的眼神,但他可觉得这真的很好。
什么都看不清,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去做。
他接过白纸,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画画了。
于是将它定在画板上,手边的笔被学生削得正好,笔尖铅灰在阳光下格外光泽。
他没有再问画什么这样的傻问题,如果今天真的是他最后一次接触漫画,那他希望自己能画出自己最喜欢的分镜。
时间一分一秒的在逐渐缩短变钝的笔尖下流逝,林绘随手拣起一本参考书开始看,里面的大多数纸页已经让学生撕走了,因而翻阅得很快。
她抬起头,黄昏时分的阳光在男生身上璀璨如金,古润一刻不停地滑动着笔杆,一支用完了再换一支。
天光拂满了教室,画室特有的纸张气味和铅灰味交杂在鼻尖,气氛舒适安宁,林绘甚至想打个盹。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绘才听到那句我画完了。
林绘抬眼对上古润有些紧张的眼神,心中好笑,紧张什么,自己又不是他老师。
她走过去,古润只是呆愣愣看着她走近,听到林绘询问自己能不能看的时候才回神。
“啊,当然可以。”
说着,甚至想起身给她腾个位置。
“不用,我又不是你老师。”林绘摆摆手,示意她站着就好。
古润拿下素描纸递给她,林绘注意到他的手甚至有些发抖。
林绘并不在意,只顾得看画。
瞳孔焦点凝聚定格的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诶”的一声。
——画面上是四格漫画,正是她不久前叫他画素描的场景。
还没开始细看,古润已经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就是觉得林老师你说的那句话很有,那个……很有王道热血少年漫……”
林绘视线转移到男生脸上,古润更紧张了,声音细若蚊蝇,“……的感觉。”
感觉?什么感觉?
明明古润只比自己还大一岁,怎么还有代沟了。
她脸上的问号呼之欲出,古润不得不补充道:“就是、就是那句‘那就证明给我看看吧’……”
林绘:“……”
她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下课铃声,铃声震耳,林绘只得作罢。
“那走吧。”林绘卷起画纸。
古润今天被她搞糊涂了,“……去哪?”
被叫到母校,被人要求画素描,现在还要去哪,去教学楼补课吗。
“当然是去操场,”林绘顿了顿,恍然大悟般的一拍脑袋,“还不能走。”
“?”
林绘指指一旁空了的笔筒,“你画完的笔还没削好呢。”
言罢拿起几根笔就忙着去找小刀,她也是笔绘出身,自然会削笔。
古润没想到画个四格漫画能用掉那么多铅笔,为什么要去操场的疑问也卡在喉咙里。
于是两个人削完笔,才慢慢踱步到操场。
……
校园的天空永远是最好看的,是手机拍不出的瑰丽。夕阳如残血,好似岩浆倒铺在天际,落日熔金,伸手一抓就是火星子。
两个人脸上都映着赤朱丹彤的红,是夕阳还是红色塑胶跑道的光早已分不清。
这次轮到林绘带着古润坐在操场上的看台椅上,按照她的说辞是“要来操场谈解约的事儿”。
古润早已做好准备,闻言还是沉默了下来。
“我已经准备好了,”林绘往包里掏出一沓纸,塞给旁边人,“你签个字就好。”
她还特别贴心地顺带给了支笔。
古润手指触到纸面的时候就失去感官了,视线停在合同上,焦点已经追溯回记忆深处。从儿童时期到这一刻为止,坚持了数十年的梦想,就这么,具象化在自己眼前。
他曾经为了提高自己的台词功底看了许多文学素材,有句话是人总在将要失去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知道它的分量。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怎么样把这种感觉表现在分镜格上,现在他体会到了,却不是在分镜格。
是很有分量,重到抬不起一根手指,
心里有种预感,如果现在放弃了,那自己此生都不会再跟漫画有任何交集。
古润眼神恍惚地看着手里的合同,思绪却穿梭在一张张素描纸,一格格分镜,一行行对话……最终飞到时间之外,他看到了欲望。
——我真的很想、很想继续画下去。
没有用也好,一辈子碌碌无为也罢,提笔都是僵硬的复制粘贴也可以,我就是想画下去!
可是、可是,我……
林绘眼睁睁看着一贯沉默示人的古润眼眶里聚起泪珠,一颗两颗,豆大的眼泪砸在手背,洇湿了纸面。
她平静地转过头去,不再看这让人如鲠在喉的一幕,望向了远方红霞满天的红日。
良久,古润听到她说:“我之前也没系统地学过漫画。”
林绘听到身边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抽泣停了一瞬,微微笑了。笑容在金光下恬淡平和。
“应该说,我大学毕业前都没有系统地接触过漫画,对它的印象停留在小学初中学校门口的报刊亭和班里男生在书本上的乱写乱画。”
“你可能没怎么关注我,我也很少在网上分享自己。”她顿了顿,剖析自己并非易事,“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高中老师让我们写什么不忘初心之类的官话,我那个时候就想,像我这种人连初心都没有,还整什么忘不忘记。”
女生讲起故事来的声音柔和细腻,凉风拂过,夕阳斜影下很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古润止住了哭音。
“我爸妈对我也没什么要求,只想要我平安健康。我就承了他们的意,规规矩矩地读到了大学。”说到这儿,林绘嗤笑了下,对自己过去许多年随波逐流很不满的感觉。
“大学毕业要找工作,趁着自己应届生的身份得赶紧找,我从没那么深刻地体会到大学生遍地走这句话。”
林绘总结道:“说白了就是找不到工作。”
古润跟着默默点头,他自然也是被家里催过立业的人。
林绘没看他,自顾自讲下去:“然后就有那么一天吧,应该说改变了我人生的一天。”
“那天面试又被拒了,天气很热很烦,回家的时候想买个冰淇淋都没有,买汽水的时候被老板塞了本杂志。嗯,就是《随心》。”
古润下意识坐正身体,按故事一般发展就是要到高潮了。
林绘口吻淡淡道:“把杂志带回去的时候看到一句话。”
她停下来回忆了会儿,才接着说:“那句话是——‘你死在故事里总好过死在悄无声息一潭死水的现实里。至少你在这里既能见证我们的大起大落又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霎时间,夕阳操场微风在这句话衬托下变成一卷长胶卷,时间定格在话音落定的一瞬间。
古润想,那该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的、平平无奇的黄昏,有一个女孩发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然后为此奋不顾身。
世间热爱的模样大同小异,每一种写来都熠熠生辉。
林绘把腿搁在前一排座椅,眯起眼,然后出神。
她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
在遇到那句话之前,她确实是个很没执念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循规蹈矩的人,每个阶段都要做到普世认定的事,所以才会在面试里被考官一句“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问倒。
可能是有的。她望着主试官殷切的面容想,她想要活得再热烈一点。
这点欲望估计很久很久就悄然生根发芽了,所以在高中要来一场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早恋。虽然结局并不热烈,甚至有点犯恶心。
这个愿望没有因为狗屎一样的人蒙尘,而当时之所以摇头沉默,大抵是觉得时间都过去了,离她最容易热烈灿烂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那就没必要说了。
不出所料地被刷了。
然后出乎意料地看到了那期过期杂志上的《er》。
再理所当然地想用纸笔留住一点尚可回忆的时光。
自己的青春结束了被人糟蹋了,那就在别人的青春里留下点什么东西吧!
——每个画到凌晨的日子她就是这么想的。
随着画的越来越好,她迈步走向创作殿堂,不停地比赛,偶然拿到的奖愈发稀松平常。
在随心编辑部联系她的那一天,她抱着原稿,疲倦又满足地笑了。
走到这里可真不容易啊。
她转头看向低头沉思着的古润,所以总想拉一把别人。
“你刚刚有没有仔细看合同?”
冷不丁一句问话让古润打了个激灵,他迷茫地抬头,泪痕风干在脸上,随着摇头的动作,肌肤感到撕裂。
林绘点点他膝上的合同,又转过头去,五秒钟之后如愿以偿地听到倒抽凉气的声音。
“解约”合同翻开第一行话是:受资人三年内必须拿到《随心》连载资格。
受资人?!连载资格?!
古润茫然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林绘,抖着嗓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林绘笑得眉眼弯弯,不再绕弯子,痛快道:“让你继续画漫画的意思。”
古润脑子被这短短几个字的信息量冲晕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捏紧合同,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眼睛看看林绘又看看合同,最后竟又涌出泪来。
林绘侧身还打算欣赏一下设想中男生先是迷惘再是大悟,而后狂喜的表情。
哪知人不按常理出牌,之前平静讲故事的安然荡然无存,林绘赶紧翻出纸巾递给他,嘴上慌张道:“别、别哭啊,这不是好事吗……我、这算是借你钱的,你要真拿到连载资格以后还得还我的……”
话音未落,刚刚一把薅过纸巾的古润红着眼眶,一吸一抽间全是鼻涕,但嘴上紧跟着道:“……如果,我、我真没拿到怎么办?”
林绘:“……”
林绘:“你就不能努力冲一把吗?”
说好的王道热血漫爱好者呢!
言语间他已经被安抚下来了,这才捡起最应该关心的话头。
“……所以,你为什么要资助我?”
好嘛,连林老师都不叫了。
林绘想要随便扯点什么假大空的话糊弄过去,但对上古润执拗坚定的眼神,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她重新躺回靠椅,微风吹动袖口与鬓发,抬起头已经能看到一弯弦月遥遥挂在头顶。
林绘闭起了眼,淡淡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规矩。比如太阳东升西落,月亮引发潮汐等等,也有很多社会上的规矩,书读完了找工作,然后成家立业,职场有各种勾心斗角。”
两个人一番谈话间已经是日薄西山了,光线愈发疏淡,拢着身体像是一层光雾,风卷起话音飘向薄暮冥冥的天际。
“我相信就算我死了,地球都会转下去。”林绘说到这儿,停了话音。
像是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是羞耻一样的沉默了一会,明明念别人的台词那么自然。
“但我还想知道我活着会不会掀起一场蝴蝶效应,所以还想画下去。”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