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绘确实没时间给陈逝发消息，虽然她很想。

    她现在被另一件事绊住了脚，古润想要辞职了。

    应该说，要被迫辞职了。

    就在夏时霖还在开会、下班去印厂书店淘书，陈逝一昧沉浸在自厌不可自拔的时候，林绘收到了古润的消息。

    她知道陈逝整这一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作画的。

    古润也不例外，看到词条热搜就急三火四地找上门了，最先联系的必定是林绘。

    先是解释后是安慰，林绘详尽地给他分析了一波这部作品的前景，断言“绝对不会被腰斩的”，好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哪知人回她“我知道了”之后，仅仅过了两小时，古润的辞呈就发到邮箱里了。

    让她代为向陈逝转达，之后自己再跟编辑部解约。

    彼时林绘还在吃饭，犹豫着要不要给陈逝打个电话，手机突然蹦出个邮件提醒，点进去一看瞬间急了，顿时把陈逝抛诸脑后。

    把电话页面切换到古润的，想都没想地打出去。

    开玩笑，现在陈逝那头意义不明真相未知的，自己这边再出事就真的两头都栽后院起火了。

    而且平心而论，她觉得古润这小伙子是不错的。专业能力扎实，态度也好，除了漫画家通病的社恐容易害羞之外，几乎挑不出什么错。

    所以电话一接通，林绘单刀直入：“你最近是有什么困难了吗？”

    古润那边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打电话，深吸一口气，开始背台词：“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毕竟我年龄也不小了，给别人漫画当助手也不是唯一出路，而且薪资方面也不是很满意。我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以后的打算是拿这些年攒的一点钱，现在去大厂也还不晚，所以想要辞职了。”

    说完了，他得到的只有一片寂静。

    古润登时紧张起来，这一连串台词他可是琢磨了一天背了两小时的，什么反馈都没有。

    一分钟过去了，对面依然只有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古润憋不住地问道：“……林老师，还在听吗？”

    死缓可比死刑难受多了。

    “啊？”林绘这才搭话，“我刚刚在看你前几天交给我的稿子……”

    “有什么问题吗？”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急匆匆地打断，“我现在可以改。”

    对面又是默然无声，古润可以宣布这世上比死缓更难熬的是等待改稿意见。

    就在他忍不住出声的时候，林绘终于开口道：“没有要改的……”

    古润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恨不得重新画稿的态度着实不像个马上就要裸辞的人。

    “我只是在想，能画出这种精细背景的人应该不会容易放弃漫画的。”她顿了顿，努力寻找一些委婉贴切的措辞，“是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你的画笔了吗？”

    林绘不得不承认她没有什么文学细胞。

    这措辞确实委婉，委婉到古润喉结一滚，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

    林绘像暴虐无道不听人解释的甲方，直接扼杀了古润苍白无力的辩驳，自顾自道：“我记得你是挺喜欢画漫画的呀，简介里写了你还连载过网络漫画不是？我后来看过，虽然数据惨淡，你还坚持画了三年。上次也是，返回来给我的稿子背面有你的随手涂鸦，你不是很喜欢漫画吗？”

    “为什么不继续画下去”被她藏在意犹未尽的叙述末尾。

    林绘点开免提，听着话筒传来一沉一浮的喘气声，有点像挣扎着在水面探出头的声音。

    良久，古润才调整好情绪，但开口一股子精疲力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怀疑他所有力气全在先前解释的那段台词里。

    他道：“林老师，我们能不能别在电话里说……”

    话至一半就停下话音，自己也觉得这要求荒谬，但林绘反应很快，忙道好的好的，然后挂了电话。

    对有些人来说，语音交流远不如文字表达来得简洁明晰，还能给自己措辞犹豫的时间。

    于是林绘点开微信头像，看着上方不断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静静地等着曾经的自己交给自己一个答案。

    很快地，她了解到全貌。

    古润想了很多，但最终还是直接发了一张截图。

    林绘点开看到最上方的备注，率先叹了口气，是他和妈妈的对话。

    这其实并没有多复杂错综的关系，也只是一个家庭的责任。

    照片上古润妈妈说他妹妹这个月的补课费又涨了些，马上又要开学了，还要学费。

    然后给他晒了这个月的家庭开销，她的截图一放出来，古润就立马给她转了五千。

    他妈妈收下之后又试探性地问：“最近漫画画得怎么样了啊？”

    古润只是说慢慢稳定了。

    他妈妈连发两个好，又说你大舅舅家最近公司缺人，工资待遇什么的都还不错，我还想着让你去呢。

    古润似乎再忍受不了几次三番的试探，直接一个微信电话过去。

    打了两个小时，看起来是聊了许多。

    就这么一张截图，道尽了无奈，林绘还注意到他的背景是分镜格草稿。

    她手指搭在键盘，这次轮到她不断闪烁着对方正在输入了。

    古润看穿了她的犹豫不定，抢先发来一句“没关系，就这样吧。”

    他来自普通家庭，在追求梦想方面，父母没给自己什么帮助，全靠自己。但那样远远不够，他还得为家庭付出。

    都是成年人，自然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试错成本就越高。

    古润赌不起。

    哪怕已经成功当上了知名漫画家的助手，离年少时的梦近了一点，而这凑近的一步只会让他更看得清这场大梦的不现实。

    他这助手还要当几年才能得到推荐？得到推荐正式迈上连载，自己有没有把握让作品活下去？即便作品活下去了，自己能不能活过前期那点暗无天日的生活也是个问题。

    梦想就像阳光下绚丽多彩的泡泡，凝望得久了，看到的就不再是美丽，而是透过水膜后的扭曲的现实。

    有一天泡泡碎了，他的世界被矫正回来了。

    就这么简单。

    古润发现人真是个很脆弱的生物，所以一旦出现放弃的念头，就自动找好了理由一二三。

    对面久不见回应，可能也是被这理由说服了吧。他自嘲一笑，放下手机，正准备睡觉，回到真正的梦乡做真正的梦。

    手机开始嗡嗡作响，他这手机还是前几年画画比赛赢了之后得到的奖品，算是老款，反应迟钝，那个圈圈一直转啊转，古润不得不从被窝里起来，满屋子转悠着找信号。

    好半天，才跳出消息。

    林绘：“但你应该还不想放弃漫画吧？那出来见一面吧，地点就定在你高中吧。”

    古润无言，只能扣一个问号过去。

    对方好像突然意识到语气问题，补了一句：“即便是要辞职也要走交接手续吧，何况我们现在也还没有开始招聘下一任的人选。”

    古润一想也是，就同意了。时间定在周六下午。

    最后他实在困倦得不行，倒头睡去，没看到林绘最后又发了一句“真的还想画的话，我还有办法”。

    —

    林绘能知道古润在哪毕业是靠简历的，古润也许自认为无特长之处，把高中参加的几次业余绘画比赛也加上了。

    来之前搜了一下，榆林高中大约是霖市最好的高中，能进来的不是有家庭关系就是成绩优异，也是因为有人砸钱于是有人冲着奖学金，捞着好的校长自然也愿意紧跟政策指向，于是一向提倡素质教育，推行赏识教育，课外活动丰富，这也是古润能有机会参加比赛的基础。

    有钱就得造门面，所以当林绘站在气势恢宏鎏金题字的大门前发出惊叹时，即便是羞涩木讷如古润也油然而生出一种母校自豪感。

    “真有钱啊！”林绘感叹，不愧是临海经济发达城市的底气。

    古润领着人走向门口的值班室，小心翼翼地问道：“林老师高中没在霖市上学吗？”

    “哦，这个啊”林绘笑着解释，“我爸妈做生意，我从小跟着他们四处流浪，大学考到这里来才定居在这的。”

    “真好啊。”

    古润低下头，似有感慨。

    说着向值班的大爷递出去一张学生证，虽说正值周末，但古润多年未回母校，也不知道让不让人进。

    值班大爷看起来就饱经沧桑，大约退休后就一直在这管事了，他眯起眼比对了老半天学生照和真人。

    “豁！”大爷乐呵呵地按下门闸，“是12届的小学弟啊，带女朋友来看老师吧？”

    “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

    还是林绘先反应过来，急忙否认：“不不，大爷我们不是男女关系。”

    古润迅速脸红，红透的耳根在午后烈阳下显得格外瞩目。

    这场赴约是林绘提出的，古润只得附和着尴尬笑笑。

    大爷粗旷地笑着，不说话，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林绘觉得他还是误会了。

    入了门首先是一条林荫大道通向教学楼，路两旁有遮雨棚给学生放自行车。

    午后烈日当头，但路两旁的大树少说都有百年历史了，挤挤挨挨地隐蔽着天空，投下一片阴凉，林绘收起遮阳的伞，和古润肩并肩地走着。

    两个人沉默地行在大道上，林绘几次侧目而视，古润都垂着眼看着路不说话。

    大概是回忆起许多过去时光吧，她也找不好话头切入，只能转着头四处张望。

    直到快要走至路尽头，影影绰绰能看见红漆白墙的教学楼，林绘感觉要忍不下去了，刚想转头说点什么的时候，目光却错过身边人的侧脸，直直地停在道路一边的荣誉栏上。

    一同停滞的还有她的脚步。

    古润闷头往前走了好一会，才察觉出身边失去了一道剪影。

    他回头张望去，没瞧见人，视线再一横瞥，看到林绘停在某片荣誉栏前，抬头驻足凝视。

    他走过去，一句“怎么了”问出去却杳无回音，再跟着她视线看去，顿时恍然大悟。

    上面是10级荣誉毕业生。

    这当然不是吸引她的理由，而是最顶上的大头照。

    笑容明亮，青涩稚嫩，眼里尽是骄傲。

    经过十余年时间腐朽，相纸都泛黄了，但依然让人能感受到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独属于少年人的倔气儿。

    仰仗这照片的主人多年保持身材管理，林绘认得出，那是高中时期的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