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新人

    林绘出门的时候离约定好的时间只剩十五分钟了。她不急,之前为了赶稿干脆把家搬到在离编辑部最近的小区。

    太久没出门,林绘看什么都新鲜,对街又来了一家卤味店啦,小区门口的路已经修了两年了还没完工啦……和刘姥姥进大观园没两样。

    创作者在现实里永远是独角戏,林绘拉了拉口罩,宅家两个月,果然已经不习惯暴露在大众视野面前了。

    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被她晃悠出再世为人的即视感,于是到楼底只能大步流星地快走。

    陈逝按了顶楼的楼层按键就专心低头回着消息,再抬起头就看到一双手扒住电梯门。

    电梯这种狭小封闭空间一下让人脑补出无数奇诡怪异故事,陈逝指尖微动,创作思维瞬间活泛。

    林绘一进电梯就看到一个帅哥倚着角落,垂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沉默地按下楼层键,借着电梯门反光的材质悄悄观察身后这个大帅比。

    虽然和她一样带着口罩,懒洋洋地斜着身子,但是就之前练了那么多人体的眼光来看,这人的身材绝对是黄金比例,目测180+的身高,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手指骨节分明。

    实在是……实在是太适合做人体模特了!

    林绘的眼睛放光,如果不是手上只带着原稿没有工具,她真想当场来张速写。

    陈逝突然抬头,没发觉异常,就是刚刚觉得周身骤热。

    前面这个女孩手上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他常年对着电脑视力却还不错,能看见上面还标着“20~40”的字样,看她按的楼层估计是来交稿的。

    又是一个跳火坑的,不过也与他无关了。

    陈逝今天来公司是来签解约合同的,他要一点点剥离漫画这个标签带给他的一切。

    —

    林绘看了帅哥,心情大好,走出电梯门的前一瞬间还在想要不要问个联系方式,说不定愿意给自己当人体模特呢。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家小编已经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看了。

    “怎么了嘛?”

    林绘把原稿放在茶几上,轻车熟路地瘫倒在会议室的沙发上,白粒妍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好的,我知道没什么好事了,你大胆说”林绘瞬间正襟危坐,“我能接受。”

    白粒妍深吸一口气,沉痛道:“《凹凸曼大战外星人》的腰斩定下来了。”

    “啊?”伴随着拖长的音节,女生石化了。

    林绘呆滞地喃喃道:“好的,我不能接受。”

    这是她的作品,名字略显土气,但实打实是本构思已久的科幻作品。

    林绘沉默良久,最后缓慢地抬起头,张了张嘴又闭上,她想要一个理由但没什么用,反正结果不会变。

    理由吗,无非就是黑白漫不受市场关注,自己坚持的题材也没那么讨喜。大家都是甲方乙方,不赚钱的项目砍掉也很正常。

    脑海里能给自己找出来的借口数不胜数,但果然还是自己故事不行吗?

    林绘眨了眨眼,通过面前的牛皮纸袋还能看到昨夜完稿的原画,估计除了助理和自己以后也没人能看到了吧。

    啊,那助手们又白忙活那么久了。工资还是要发的,月底又要求助父母了吗……

    林绘想着身边人的处境,唯独忽略了自己的。

    白粒妍看着女孩一连串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又开始神游天外了,但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沮丧迷茫可骗不了人,也看得出这部作品在她心中大抵是非同寻常的。

    当初这位阅人无数的编辑接到要带一个新人作者的消息的时候心里是不得劲的,谁都知道培养一个刚刚出道的作者要花多少力气心思,但她欠主编一个人情,于是就应下了。

    和林绘接触的时候,她也打算按以往套路,先杀杀锐气,这行不好走,不是天纵奇才就容不得带点刺。

    所以林绘收到了大量和创作无关的工作,去报刊亭调研,每周画许多指定故事……搞得林绘都怀疑自己不是来画漫画而是报了一个绘画速成班。

    令白粒妍意外的是,林绘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或者消极怠工的意思。

    甫一出道的作者往往要留在公司工作一段时间,以便随时和编辑交流沟通。

    林绘每每都是早到晚走的。白编不在的时候她就去找其他编辑点评,甚至有一次看四周编辑要么出差要么下印厂,办公室空无一人,直接冲到总编辑长的办公室请求指正。

    以至于后来总编辑都过问了一下上次找他修正的那个小作者的连载情况,还特意交代给她显眼一点的推荐版面,以资鼓励。

    一个月下来这层楼都知道《随心》来了个努力程度堪比冲刺高考的新人。

    有的时候白粒妍给出意见,转头开始自己做事,但余光瞄见林绘就地伏在一边动手修改的模样都会恍惚。

    沉浮十几载,见过的作者大都溺毙在时间的长河,能受的住寂寞和工作强度寥寥,即使能撑过自己那关,在纸媒没落的当下能不能养得活自己也是个问题,何况创作无法得到及时又足够的反馈的本身就是重压力。

    也因此看着林绘身上那种由着满腔热爱而散发出的光芒,白粒妍心里也决心要提拔这个小姑娘一把。

    可能在林绘心里,握得住笔有的画就还算走运吧。

    而现在她连这点运气都要失去了。

    白粒妍沉默良久,坐到林绘身边,侧头看着林绘低落的眉眼,和之前活力满满干劲十足的表情不同,她的脸上画满了故事主人公走投无路的无可奈何。

    于是白粒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续刊。”

    女孩瞬间抬头,眼里迸发出的光亮又一次让白粒妍晃神。

    所以自己这个决定也不会错吧。

    —

    “要我带人?”

    陈逝皱眉,点着合同道:“凭什么?合同上可没有这个条约。”

    总编辑往靠椅一靠,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心里嘀咕着这小子可不好打感情牌。

    面上还笑着道:“你看,你这么一颗参天大树走了,底下受你荫蔽的树苗都还没成长起来,这行越来越不好做,我们这也难办啊。”

    陈逝不吃这套,淡声道:“关我什么事,不是都要解约了吗?”

    男人脑袋里一清二楚,不过是想在他彻底脱离之前再捞一笔,美其名曰“培养后辈”肯定也是想借着最后一点营养种下接班的摇钱树。

    总编辑明显急了,道:“好歹我们也是经历过辉煌低谷的,没有必要闹得不可开交,你只是带个人挂个名而已,我们这边的人随便你挑。”

    陈逝已经失去耐心,这个理由不足以支撑他再坚持下去,他拧开钢笔,低头“刷刷”签上笔名,撂下笔站起身来,对着曾经的东家面无表情道:“如果你真的想《随心》能发展下去,就别只是关注漫画家了。”

    说完衣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朝着门口走去。

    总编辑一看,顾不得再端着上位者的架子,急道:“你曾经不也是热爱漫画的吗?!还说过‘我死了没关系,作品活着就行’,现在怎么说放弃就放弃!”

    主人公行至水穷处的时候会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师友的劝诫告慰,这种走马灯一帧帧的闪过会让读者共情力到达巅峰。

    此刻的陈逝就是这种状态,突然听到这种话的刹那还会心念神动,被别人三言两语拉回曾经挑灯夜战,哪怕发着烧也要赶完稿的日子。

    想想就真是可笑啊。

    总编辑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心下绝望,跌坐回宽大的老板椅,椅子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过去好一会了,都没听到咿呀呀的开门声附和上这椅子,总编辑抬头瞥去,陈逝居然还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自己的话打动他了吗?!

    中年男人眼里热切的盼望几乎要化为实质钉住陈逝远去的脚步。

    陈逝死死的盯着门口的杂志栏,定了好一会才如故事总会峰回路转般的转过了身。

    一步一步走回桌前,瞧着总编辑耐不住猜测的神情,他却移开了视线。

    窗外是各式摩天大楼,同一家建筑公司承办一样的全采用了玻璃设计,仔细聚焦能看得见对面大楼里形形色色的社畜,他仿佛能看得见未来的自己在其中穿梭忙碌。

    但到最后虚化这些自己即将开始的生活场景,陈逝看到自己的身形挺立。

    终于深呼吸,像是说服了自己什么似的,陈逝开口道:“你是想让我带人吗?”

    总编辑谨慎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指定人选?”

    总编辑神色显然要绷不住了,忙道:“当然!”

    他在脑子里滚了一圈上个季度销量中规中矩的作品名字,思考着是谁得了这位大神的青眼。

    陈逝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点了点头,同时重新入座,下一刻,手指一扬,指向门口的书报架。

    “那我要带《凹凸曼大战外星人》的作者。”

    —

    与此同时,仅有一层之隔的、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抱上大腿的林绘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白粒妍去茶水间接水了,而她已经听完了某位大神退休前要带助手,编辑要她去争取学生名额的意见,说得好听点是学生,实际上就是狗腿子名额嘛。

    林绘万万没想到自己出道多年,归来仍是新人,现在还要找个老师。

    她把这番心路历程告诉自家小编,只得到一个白眼。

    白粒妍把水杯放下,狠狠地戳了戳林绘的小脸,恨铁不成钢道:“找个老师?你以为那么轻巧呢,报名就能成功?那可是《flashing blade》《肆虐》的作者弱水,多少人巴望着想去求教还没机会!”

    这两部作品,一部走出国门,一部在国内奠基,总销量达一亿多册,卖出版权无数,还被某莱坞看上影视改编。

    作者弱水年少成名,锋芒初露,用超一流的分镜和扎实的作画能力让世界看到了国人漫画家的实力,也证明了国内并不缺乏好的作者、故事,只是少一片土壤。

    也凭借着他的作品,《随心》才一度站稳了脚跟,有了今天的规模。

    当时一大批卓越的人才纷纷执笔,涌入市场,互联网发展前景大好,但在现实的报刊亭、小卖部还定时进货纸质杂志,这位的贡献功不可没。

    哪怕是现在去小学转悠一圈也能发现屁点大的小学生的铁皮铅笔盒上还有着《肆虐》的名场面,主角在决战时的每一刀都折射出过往所有厮杀的刀光剑影,而过去与友人殊途陌路的主角在昔日兄弟割破眼角,血痕隐在剑锋时,才舍了刀鞘,杀向旧时战友。

    白粒妍叽哩呱啦科普了一串,正待她伸手拿杯,身边听得入神的林绘发问了:“那ta应该是个女孩子吧?笔名那么……呃,抒情?”

    身为究极粉丝的白粒妍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创作者的思维永远和普通人不一样,她要理解。

    “我也不知道,他很久没出新作了,还有人传言他跑去非洲了,都快成远古传说了。”

    “非洲?”

    “应该是传言吧,你们搞创作的都那么激情四射。”

    “我可比不上他,我有他的一半现在就不至于低声下气给人当助手去了……”

    音量越来越小,被白粒妍“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且危险。

    林绘忙拿起面前的另一杯液体,又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好!我知道了,为了我的凹凸曼能打下去,我也会努力争取的!”

    言罢干了这杯液体。

    白粒妍心情复杂,有种自己带大的孩子终于要出远门上大学的心酸又不免宽慰。

    直到林绘突然抬头,之前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情已经纠成一团糊在脸上了,明丽的脸蛋拧巴着。

    “这怎么是苦咖啡!?”

    “……抱歉,可能是我之前喝错了。”

    林绘哀怨的小眼神瞅着她不说话。

    白粒妍宽慰的情绪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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