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飞鸟舍弃了天空的自由，换来鱼的自由。”
“那后来呢？那只鸟怎么样了？鱼离开了那片海了吗？”繁森追问道。
老头摇着扇子的手慢了下来，脑袋微微侧着，面容含笑，双眼轻轻合上，眼角耷拉着，已然困倦。垂暮的夕阳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粗糙的皱纹上。
“没有后来了，哪儿来的后来啊……”老头小声嘟囔着。
老头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又或者说是他不愿意告诉繁森。很遗憾，对繁森来说，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传说。
繁森眨眨眼，有点无奈，看着老头和蔼面容上被时间刻画下的皱纹发了会儿呆，褶皱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老人深，但其实除了老头，他认识的老人只有隔壁王家那对老夫妻——他们脸上的皱纹是时间精雕细琢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老头的皱纹看着像匆匆流逝的时间高傲睥睨他一眼，随手扔下一张疑似皱纹的皮，趁着某个晚上老头入梦，匆匆给他粘上，又匆匆离去。做工比老头用森林里的杂草编织的草环还要粗糙。
“繁森，你要不要玩游戏啊？”嬉笑的孩童远远地便开始叫唤。繁森应声道：“来了。”
这群孩童平均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约莫二十岁的繁森在其中犹如鹤立鸡群，不论是在身高、年龄上，还是在游戏上。
繁森是几个月前被老头在森林外围捡到的，一个陌生的、失去记忆的、连话也不会说的男人。老头给他取名繁森，教他说话，他学习能力很强，短短几天时间就把村子里的语言学了个七八成。玩游戏也一样，他从没玩过这些所谓的游戏，但总能迅速掌握要领诀窍，把这些小游戏玩得飞起来，引来孩子们一阵接一阵的惊叹。从此以后，这些孩子们玩游戏必定会叫上繁森。繁森俨然成了孩王，颇受拥戴。
不过大人们就不一样了，有人暗地里嘲笑繁森，这么大的人竟然像小孩子一样玩这么幼稚的游戏，没有半点男人的担当。村里二十岁的男人大多已经成家，常常要去森林里狩猎，狩猎养家，这才是男人该做的事。有些大人担心自己的孩子以后会和繁森一样成为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试图阻止自家孩子接近繁森，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只要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就有繁森的身影。繁森对这些大人们暗地里的小动作无知无觉。
今天的繁森不在状态。孩子们教他玩新游戏，打弹弓。按照惯例，繁森最多在第三发便能击中树上的鸟。但今天一直到第七发，繁森一发未中。向来喜欢在一旁欣赏繁森神乎其技的表演的孩子们都开始不耐烦了，叽叽喳喳地抱怨对繁森的失望。
“繁森你怎么回事啊？”
“还以为他真的无所不能呢，没想到连弹弓也不会玩。”
“切，我看他只会玩女孩子玩的游戏。”他忘了前几天繁森爬上村里最高的那棵树掏了黑鸟的窝时他对繁森赞美不绝，称繁森是真男人。
有个瘦弱的女孩儿小声问道：“繁森，是今天发生什么了吗？”
繁森心里想着老头讲的飞鸟和鱼的故事，玩得心不在焉，闻言露出大白牙，笑道：“没事。”
顿了顿，转而问道：“你们知道飞鸟和鱼的故事吗？”
“你说的是老头讲的那个传说吗？”
“你们也知道？”繁森有点激动，急急追问，“那只鸟怎么样了？鱼离开大海了吗？”
“什么传说，不就是老头随便编的烂故事嘛，你还真信？无聊。”
“老头一天天的闲得慌，编的故事不计其数，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哎，走了走了，不玩了，没意思。”
众人觉得无趣，便都散了，那个瘦弱的女孩犹犹豫豫，离开前对繁森说：“老头编的故事很多，说一半，留一半，都没有结局，飞鸟和鱼是唯一有结局的。你……”她忽然抬首瞥了一眼繁森，一刹那，夕阳余晖散尽，月色不知何时上了梢头，远处的喧闹声消失殆尽，只剩下风吹过一片空蒙的寂静，昏冥的光线落在繁森脸上，泛着海水蓝的鱼鳞若隐若现，顿时大惊失色，“啊”地大叫一声，惊慌地跑了。
夜色、月色、鳞片的蓝色，倏忽间与夕阳暮色交织，寒风乍起，从女孩身边呼啸而过，隐隐听见阵阵古老的歌谣浅斟低唱，女孩脚步慌乱，差点被脚下的藤蔓绊倒，跌跌撞撞地跑得更快了。
繁森站在原地，对一切变化毫无察觉，因而十分疑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脸色突变。以为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回头看，身后却什么也没有。难道是自己太吓人了？可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真是莫名其妙。
暮色昏沉，在森林里晚上是野兽的欢乐场，夜间视力上的不便和野兽的凶残都让森林成了人类的禁区，即便这里只是森林外围，繁森也不敢逗留，趁着夜色还未降临回去了。
繁森躺在铺着垫子的地上，翻了几次身，还是睡不着。凝望着狭小的窗口，月色清冽，清冷的光辉如流霜、似飞雪降落人间，他默默地想，飞鸟是不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用最虔诚的信念和皎洁的月光，把自己永囚大海，以己自由换他自由。
它曾飞越千山，渡过沧海，在蓝天白云下与风同行，遨游天地，夜色迷朦下栖于高大的树上。生而自由，无畏苍穹。
它是上天的宠儿，偏偏俯首窥见大海的鱼。
是无知，还是无畏？
也许是宿命的轮回，让它无比坚定，这深蓝的囚笼，它甘之如饴。
可如果不是呢？它凭什么甘愿？
因为爱吗？还是说，这就是爱？
那么，鱼爱它吗？
“咳咳咳……”床上传来一阵咳嗽声，繁森顾不上多想什么，从地上起来给老头拿药。老头吞下药，平缓了一下呼吸，他那浑厚苍老的声音响起：“还在想飞鸟和鱼啊？”看似疑问，实则肯定。
“嗯。”
“有什么好想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年轻人，是不属于这里的。”老头说完又开始咳嗽。
去看看？繁森突然眼前一亮，对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开口时却又犹豫了，要是自己走了，老头怎么办？老头捡到他，教他说话，供他吃住，他很感激。老头孤苦伶仃，又生着病，恐怕不能照顾好自己。他要是走了，岂不就是忘恩负义了？
老头知晓他的顾虑，便笑道：“去吧，别担心我，会有人照顾我的。”
“谁？”老头摇摇头，不欲告诉他。
“那我下个礼拜出发。”
“明天吧，早点出发，不要迟到了。”
这么早？繁森有点愣住了，虽然自己心切，但这时间也太着急了吧？
趁着星夜，繁森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又在老头的叮嘱下带了足够的干粮。黎明未至，鸡未打鸣，人们还在酣睡，村子里只有和煦的风偶尔吹过，繁森出发了，他走的方向是那座从未有人穿过的森林——老头说越过森林便是极北之地。他不舍地朝老头挥手告别，老头也抬起枯槁的手挥了挥，面容含笑。
繁森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森林中，老头的笑容渐渐消散，浑浊的双眸变得深邃沉沉，仿佛能透过森林一眼看到森林尽头的极北之地。
繁森已经在森林里走了十四天。正是午时，烈日当空，尽管浓密的大树削减了几分灼热，繁森依旧能感受得到空气里流动着股股热气，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流下的汗液蒸发掉。许是森林太大，竟也像个密闭的空间，让他感到胸腔有些闷，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倘若他有基本的常识，便会知道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不过堪堪五月末，却比七八月还要热。更何况，天然森林里草木浓密，本该是凉爽清新的，哪里会感到闷。
繁森疲倦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寻了块石头坐下，抬头看了一眼半遮半掩的天空，似有烈日燃烧，竟是猩红一片，刹那连带直入云天的大树也被染红了。繁森惊诧，从未听闻这种奇异景观，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却发现天空是一片晴空万里的纯净蓝色，猩红之色恍如幻觉，再眨眨眼，还是半遮半掩的晴空蓝。
他想，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出现了幻觉。白天要赶路，要提防突然窜出来的可能会伤到人的小动物。夜里野兽出没，他只能睡在树上，却也不敢睡得太熟，既怕自己连日来奔走太过疲倦会打呼噜引来野兽，又怕自己会摔下去，掉入野兽的口中，尽管他把自己绑在树上，但谁又说得清会不会出现意外呢？连续半个月，他一直这样，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森林，不知道这样的疲倦还要持续多久。
炽热的阳光属实刺眼，他也不敢多看，把目光移向前方依旧看不到边际的森林深处。
越过森林就是极北之地。极北之地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才会有这么动人的传说发生在那里。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过的传说，是飞鸟和鱼的故事。
飞鸟爱上鱼，而鱼渴望自由，于是飞鸟甘折双翼，化身为鱼，换鱼自由，生生世世沦为大海的囚徒。
后来呢？
飞鸟再也回不到天空了吗？鱼真的离开大海了吗？
小女孩说这是老头讲的唯一有结局的故事，可对他而言，这不是结局。
或许鱼不会离开大海，飞鸟还有可能翱翔天际。
他，想去看看。他想求证一个传说的结局。
他已经能想象得出村里人对他这样荒谬的行为有着怎样的言论，定是嘲讽的，甚至有怀疑他脑子是不是坏了的。仔细想来，他也觉得自己疯魔了，这样荒诞的行为，任谁都会不敢置信。
终于又走了七八天，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究竟是七天还是八天，又或者是九天，他只知道，随着暮色降临，他一步一步，恍若踏着浮云万千，携着漫天彩霞，终于他伸手拨开荆棘丛生和森林迷雾，看见了梦寐以求的大海浅滩。
那是一种比欣喜更难言喻、比窃喜更难掩藏的情绪。
他向着大海奔跑而去，踩着沙石和浅浅的海水，沾满泥泞的鞋子、被划出许多口的的裤子和衣摆都被浸湿，若不是厚重的海水拖着他走不动了，他一定会走向大海深处，才不会理会死亡与否，仿佛那才是他的归宿。站在大海里，他笑得比斜坠的夕阳还要灿烂。
咸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和着傍晚的夕阳落霞，揉碎在繁森眼中，蔓延出无限温柔缱绻。
夜晚，他就地取材，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将身上的衣物烤得半干，海风吹来一丝凉意，本该恰如其分的舒适，他却不由得抖了抖身体，胸腔里沉闷的感觉愈加强烈，有一瞬间的窒息，可终究抵不过浓浓的睡意，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他还想着，今天太晚了，除了海和落日晚霞什么也没看见，明天他一定要找到那条鱼，或者说是飞鸟。
这一觉，他睡得极不安稳。
耳畔鸟鸣声不绝，叽叽喳喳地，他竟然神奇地听懂了。
它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极光要出现了。
极光？那是什么？繁森被吵得有点烦，胸腔内的沉闷仿佛达到了极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窒息感迫使他醒来。
眼睛里倦意难掩，紧皱的双眉，捂住胸口的手，无不宣誓着他的难受。窒息感让他不得不大口喘气，好像这样就能多呼吸一点空气，缓解窒息。
好在这种症状只持续了片刻，仿佛经历一场生死决斗，他徒然无力瘫倒在地，额头冷汗淋漓。火堆早已熄灭，还没干透的衣物带来粘腻感，他感到有点冷。
他不由得想起梦里那只鸟儿说的话：极光要出现了。
极光？
突然间，从遥远的天边绽放出一抹璀璨绚丽的光辉，刺目至极，繁森闭了闭眼睛，缓缓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芒。
忽明忽暗，从遥远处到头顶的天空，蓝色的光辉犹如大海波涛汹涌，翻涌起层层浪花，顷刻间便有吞没天地的浩荡气势。这时，眼前的大海也变得汹涌澎湃，巨浪翻滚，掀起浪花朵朵，拍打在岸上，溅了繁森一身水。
远远望去，两片海域接天相连，源出同宗，各不相让。
繁森站起来，满眼不可思议，这就是极光吗？
这就是极光吗？
为什么如此熟悉？
他痴痴望着这奇异的景象，不敢言语。
他是不是曾经见过？
在哪儿见过呢？
这样一片似大海般深沉的蓝色。
巨浪翻涌，掀起的浪花几乎要拍打在他身上，一条鱼浮沉其间，被巨浪带到他眼前，又迅速被带回海里。狂风四起，吹乱他的头发。
他感觉到胸腔里的沉闷又回来了，不再窒息，只有生生地锐痛。他的头好痛，眩晕席卷大脑，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了。海水溅在身上，像碳木烧出的星火滴落，浑身发热，烫得好疼。
潮汐渐渐消退，海面风平浪静。繁森早已倒在浅浅的海滩，昏迷不醒。
幽蓝的极光同样洒落在大海的另一个角落。一条身上有红色火焰纹的鱼在浅滩处游动，时快时慢，似是焦虑不安。
凌晨时分，繁森缓缓醒来，待他回过神，便迅速起来，慌忙的沿着海岸，一边跑一边看着天边的快要消失的极光。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想起来了。
飞鸟和鱼，一个仰望真爱和信仰，一个俯首怜惜和爱慕。
天空偶然的一瞥，礁石上刻意的驻足，两颗心紧紧相靠。
我爱你俯首回顾的情意缱绻，所以信仰你是真理和光芒。
我懂你仰望天空的热烈追求，所以怜惜你的懵懂和天真。
飞鸟甘愿为鱼，鱼不愿离开海。
我要的自由，不是让你被囚为代价，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飞鸟，对不起，是我遗忘了你。
我一定不会让你消失的。在极光消失之前，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要再快一点。
极光，慢一点消散好不好？给我一点时间，再多一点点时间就好。
可惜极光听不见，消散的速度冷漠又无情。
冰冷的天际，就快要恢复成一片清明的晴空蓝了。
繁森加速到极致，脸庞被海风刮得生疼，眼眶微红，紧咬唇齿。再多一点时间，就好。
他跑到那条有火焰纹的鱼所在的浅滩，笑了，可是一抬头却发现极光早已消失不见影踪，他的笑容僵住了。
不！
他瞳孔赤红，疯了似的跑向大海。
不，不要！
飞鸟，你不要走！
海水浸没胸口，他终于看到了那条有火焰纹的鱼。
“你还在。真好，真好。”他笑出了眼泪，伸出手想要触碰它，可那条鱼只是深深地凝望着他，来不及说上一句话，等不到他触摸它，便化为洁白的浪花将他推回岸边。
“不！”他被甩在硌人的海滩上，五脏六腑都疼，可他根本来不及感受，只想要重新爬回去。“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海浪又一次将他推回去。一次又一次。
他绝望看着深蓝的大海，泪意汹涌，哀痛彻骨。
他真的失去它了吗？
他不要什么自由，只要它回来。
他已经让它失去自由了，为什么还要让它失去生命？
让他换它吧。
什么向往自由，什么想要看看大海之外的十方美景，什么厌倦深海，什么枯燥乏味，哪有它来得重要。
没有它，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要它回来吗？”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想！你有办法对不对？老头，你帮帮我，帮帮我！”
“纵使代价残酷，你也愿意？”
繁森看着老头，唇边绽放一抹明艳的笑容，迅速且坚定的点了点头。
咸咸的海风卷起朵朵洁白的浪花，落霞在天空晕染出大片大片温柔的色彩，总能看见一只只飞鸟越过茫茫大海。
听闻，每当极光来临，这一片大海的上空，总有一只飞鸟盘旋飞起，哀鸣不绝，久久不肯离去。
那年第一次极光到来，森林另一端的村子，有个小孩发现那个爱编故事的老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了呼吸。
再也没有人见过一个名叫繁森的男子，也没有人见过一条搁浅海岸的鱼。
没有人知道，那个飞鸟爱上鱼的传说的结局如何。
没有人知道，那个清晨，刻骨的哀恸包围整片海域。
飞鸟爱上鱼，万般无奈，千般柔情，都在日夜守候里滋生蔓延。爱你须葬己，甘之如饴的痛，只有洁白的浪花和哭泣的飞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