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苍蓝，高耸入云的林木正好遮住了倾泄而下的暖光。
姜沂和陆霜并行走在缓平的山道上，两人间却良久无言。
陆霜自那一声寒暄后，便再无它言。姜沂也不急，只默契地跟在一旁。
而同时，陆霜也默契地将晨跑换成了晨走。
不过，暂时的跑步状态，对如今的姜沂而言，已经不会有那种一剧烈运动，就会疼得钻心的感觉。
但她对陆霜这番沉默的好意，却没有开口拒绝。
她在等。
等陆霜愿意开口为止。
她之所以会答应李丹南来见陆霜一面，只是为了帮这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忙。
其实除去最开始的几年外，她和陆霜并不会经常同训。
毕竟两人的分组不同。
一个已经是崭露头角，只待时机成熟便有机会成为大将的热门选手。
一个还是刚入国家队的小孩。
因此无论是平时的内训，还是偶尔的外训，两人都不会常见面。
但两人间，也没所谓情谊深厚破裂一说。
但陆霜，从来都是个好师姐。
这点毋庸置疑。
因为那时在队内的小孩，几乎没人会讨厌陆霜这个师姐。
包括姜沂。
但如果非要给她和陆霜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定论的话，其实就仅仅只有同门师姐妹这一层关系。
所以李丹南的这个忙，她大概也只能帮到这里。
何况，如果心结能被轻易解开，那或许就不叫心结了
而此时两人间这种看似默契的沉默，却让陆霜越发不自在起来。
姜沂见状，则牵了牵眼梢，唇角弧度微抬，却依旧没有开口。
终于，在陆霜不知道第几次摩挲拇指后，她终于开口了。
陆霜眼皮微动，才扯了扯唇角，嗓音有些不自在：“其实你用不着……”
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停住了。
陆霜深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一双正得出奇的眉眼，缓缓对上女孩的视线：“姜沂，师妹。”
话一落，陆霜脸上一贯果断利落的神色，也极为少见地带上了几分游移不定。
“我……还能，这样叫你吗？”陆霜抿唇，喉间涩然，呼吸微窒。
姜沂应声，朝陆霜看去。
原来比起三年前来，如今她和陆霜之间，身高竟已经相差无几了。
这一瞬间，姜沂脑子里莫名的就只出现了这个堪称孩子气的念头。
“当然啊。”姜沂抬眼笑了一下，语气平常又随意。
斜顶上方的叶层密布，稀稀落落地洒下淡金色的阳光，雀鸟低啄。
刚好折进姜沂脚下。
姜沂低头踩了踩影子，往前几步，才抬头望去，视线落进对面人的眼底，和煦如风。
“一直都可以。”
陆霜听到女孩清冽的嗓音这样响起，抿了抿唇。
姜沂笑了笑，眸子浅垂一瞬，复又抬望过来，语气有些随意：“师姐知道的，我脾气其实不算太好。”
说到这儿，姜沂略顿了顿，像是对曾经的顽劣之举有些不堪回首。
姜沂摊了摊手，却恰好露出一株不知何时折来的野草：“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勉强。”
说完，姜沂指了下山脚方向，扔掉野草，伸了个懒腰：“不然我们边走边说？”
陆霜闻言顿了一瞬，怔然的神色微缓，沉默着看了一眼姜沂。
在她确认过，少女脸上没有半分故作坚强，或强撑释然的情绪后。
陆霜才慢慢松开不自觉攥着的手指，缓缓点头，应了声嗯，神情微涩。
而陆霜那道以往利落又朝气的嗓音，在此时却无端多了几分迟疑与局促。
但姜沂不曾想到，在刚才的插曲过后，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
对此，她忽然有些头疼。
这位陆师姐的天赋，或许都用在了点亮运动技能上。
也对，至诚至信的人，天生就合该属于那个赤诚热血又纯粹的竞技赛场。
而如她这样的，就合该只做一个过客。
姜沂抬头，望着山腰处的这片湛蓝晴空，扯出一个笑。
清凉的山风划过耳畔，像是山峦的呼吸声，缓而柔，送来些许山草的悠悠清香。
像很久的以前。
算了。
既然山不就我，那我来就山好了。
姜沂思量着打定了主意。
于是，如果有人也在这条山路上，便能看到这极其奇怪的一幕。
右边模样明媚又张扬一些的女生，一张嘴叭叭个不停。而左边神色淡肃又微凝的女生，只浅声开口应着话。
——
这样单方面的碾压式寒暄，虽然费嘴皮子和心力，却无疑是有着“乱拳能打老师傅”一样的功效。
至少这套“乱拳”对陆霜这样，习惯过分苛责自己的人来说，实在好用得紧。
终于，就在两人快走到山脚时，陆霜也终于说了自己一路以来，就想说的第二句话。
“……谢谢你。”
“姜沂。“陆霜的语气生疏又复杂，却坦诚至极。
陆霜抿了抿唇，才从喉间溢出一声苦笑：“本来……是我自己的问题，却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了你。”
眉眼英气干净的女生，抿了下唇，笑得颇为牵强局促和无措。
少了几分赛场之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和暖。
但话一落，陆霜却又下意识地摩挲着攥起拇指来。
姜沂闻声抬眼，弯了一下唇，温声开口：“不是啊。”
言罢，女孩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那个意外，从来都只是意外而已。”
“既然是意外，那本来就不该算是你的，或者我的问题了。”
陆霜闻言抬眉，愣了一下，神色间露出几分无奈，心里已对女孩善意的宽慰早有预料。
她目光里带了些暖意，只觉得女孩身上仍有些褪不去的孩子气。
陆霜顿了顿，正欲开口。
却不想，刚好被对面的女孩截住了话。
姜沂略略沉思了一瞬，像是煞有其事，也像是在认真作回：“但如果非要让我找个什么对象来究责的话，迷信点来说，大概是老天。”
陆霜闻言愣了愣，会意后，又欲言又止地试探着开口：“你还是这么的……”
姜沂挑眉接话，神情明媚又张扬：“还是这么的有意思。
“可对？”女孩又补充着。
闻言，陆霜哑然了一瞬。
而后才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今日见面以来第一个不带任何顾虑的笑。
姜沂见状明了，言辞间又认真了几分：“毕竟答案这个东西，也不一定每次都存在。”
“那干嘛非得赖一个呢？”姜沂轻声笑笑。
“老实说，我不是太喜欢给人煲鸡汤，也说不出什么能让人感动到无以复加的漂亮话。”
“讲真的，我只是觉得，或许就是因为我喜欢和想要做的事，从来都不是只有短道速滑这一样。”
“心不算太诚。”
“这大概才是我被选中成为那个过客的原因。”
说完，女孩少见地迟疑了一瞬，才继续带着一种“脸皮是什么东西”的神色。
“说不定就是它羡慕我能做太多事了。”
说着，女孩依旧眉眼张扬，却一脸无奈又赖皮地指了指天上某处。
而这一句一句如同耍赖皮一样的话，也就这样从女孩的口中说出了。
陆霜看着神情和从前无二的女孩，心底莫名划过一丝没来由的松快和释然。
松了松神色，陆霜眼睫微颤，唇微动，顿了顿才道：“谢谢你——”
“真的。”
但闻言后，姜沂却没接话，只是一脸“这好没道理”的模样，开口道：“师姐从来都不欠我的，又哪来的谢和歉。”
女孩抬了抬唇角，目光坦然清亮：“我这也是真的。”
“师姐怎么就不信呢。”
“这话当年我就说过，如今也一样。”
“我能肯定无比地告诉师姐……无论当年、现在，还是以后。”姜沂嗓音微缓。
“我永远能理解那个选择。”女孩嗓音温和平静。
但陆霜闻言，却不禁微蜷起手指，心绪澎湃起伏间，才问出了那句从三年前就盘在心里的话。
“那——你、有没有想过……”
话音刚落，陆霜就觉得嗓子里艰涩得厉害，仿佛撒满了粗粝的海盐，几乎字字难吐。
姜沂偏了偏头，眉眼微动，看向陆霜。
默了默，却转而问道：“看来咱俩师门情谊确实是童叟无欺。我知道师姐想问什么。”
“所以师姐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啊。”陆霜顿了顿，苦笑一瞬，才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话来，几乎停住了呼吸。
“真话就是……没有。”姜沂对上陆霜艰涩又恳切的目光，神情舒展下来。
而几乎是话落的瞬间，姜沂仿佛都能感受到从陆霜身上传来的那种脱力感。
就像是，是溺水之人得救后的，吸到的第一口氧。
姜沂低眸无奈。
顿了顿，女孩微动眉梢，才抬眼看向陆霜，无奈又坦诚：“毕竟，如果我是教练组……当年做出的选择，大概也会是那样。”
女孩嗓音微缓，语气随意又闲散，温声开口道：“老话都说，慈不掌兵。”
然而正经不过三秒，便被姜沂自己毁了气氛：“撒谎损德，我可是有德之人。”
“哎我这样，应该算是在夸自己？”说着，女孩又忽然插科打诨了一句，失笑出声。
前话一落，姜沂便接着道：“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也会这么做。”
“所以我才不怪他们。”
“那当然，也就更没怪师姐你了。”姜沂言笑自若着，语气平常又随意。
说着，姜沂嗓音微缓，低笑出声：“毕竟我这人脑子也挺轴。”
“己不欲，不施人。”
姜沂话音落下的瞬间，耳畔仿佛又重叠起一道和蔼又严肃的嗓音来。
“凡有施，先己欲。”
我学得很好吧，爷爷。
姜沂抬眼望向渐渐散开的叠云，心底轻念。
………
“不骗你的。”
“师姐。”
女孩温和又明澈的目光，又这样落了过来。
但在她沉默一瞬后，女孩才偏过头，依旧闲散随意，嗓音却淡了一分。
仿佛无奈之下，才坦然道：“但要说没有难过，那指定是假的。”
天际碧空如洗，耳畔山风划过，仿佛能听到山间雀鸟的低鸣，轻轻巧巧，又淡淡缭绕。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陆霜反而松了一口气。
但在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很多话后，落到嘴边，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合适。
姜沂见状了然，却换了个话题：“师姐。”
“人太善良了的话，可不好。”
姜沂轻弯唇，眼底笑意认真。
陆霜指尖微顿，只看到女孩深色的瞳眸里，折出几分闲散的笑意。
“毕竟——”姜沂偏了偏头，话起得随意，却问得认真。
“认过担责，可比犯过本身，要难做多了。”
“如果大家都不讲道理，那自己又为何要吃亏讲道理？”
“师姐觉得呢？”
闻言，陆霜顿住，神色却错愕起来。
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的女孩，的确从未怪过她。
但也是女孩摊牌至此，她才发现，从头到尾，需要自己与之和解的，原来是自己。
不是女孩。
姜沂见状，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言辞肯定道：“看吧，我比老李聪明多了。”
“对吧？”
陆霜神色轻滞，愣在了原地。
话落，姜沂上前抱了抱陆霜，轻声笑道：“师姐，我走啦。”
女孩身上清冽的甜柚香，就这样钻进了陆霜鼻间。
一时间，陆霜仿佛又见到了七年前那个初来国家队的小女孩。
那个眉眼漂亮昳丽的小女孩，身上却偏偏带着一股讨人喜欢的甜柚香。
小孩那双清亮的眼底，蕴着的，是向来落得坦荡的自信与无畏。
“师姐你好啊。”
“我是姜沂。”
而等陆霜终于开始细想，当时小孩眼底那份并不惹人讨厌的自信，究竟是什么时。
女孩已经用一次又一次的赛场给了她答案。
那份自信，不是自信到自己永远能赢的自大。
而是无悔于能接受任何结果的自信。
既定——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