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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寒假开始之前,孟斯奕让人为她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那位姓陈的助理告诉黎烟,期末考一结束就会来接她,行李收拾些冬天日常的衣物就行,其他到北城重新买。

    黎烟听完,大咧咧问道:“孟叔叔这是要将我当女儿养?”

    小陈笑笑,没回答,转而将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孟先生的私人号码,有要紧事可以直接联系他。”

    黎烟将名片揣进兜,拒绝了小陈捎她一段的提议,踩着道路上的枯叶独自往家里走,有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家中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孟斯奕将她带走,那天在船上,阿婆甚至说:“既然你答应带走她,那就别让她再回来,逢年过节也不必,家里没人想看见她。”

    冬日的梧桐树透着股凋零感,她仰头望的时候左肩被拍了一下。

    叶明州把一杯热豆浆放在黎烟手心,与她并肩走。

    “要去北城了?”

    她笑笑:“是啊,烟州城太小,容不下我。”

    “还回来吗?”

    “当然,清明得给小姨扫墓啊。”

    叶明州点点头,郑重其事的:“黎烟,我知道你嫌我婆婆妈妈,但我还是要说,到了那你要好好学习,乖巧懂事一些,尽量做个世俗眼中的好女孩,这样路会平坦好走些,毕竟没人会像你小姨一样容忍你的嚣张胡闹。还有要保暖,时常备着药,如果不开心记得联系我,等我一年,我就去北城找你。”

    少年的真挚透着可笑,但黎烟还是红了眼。

    她觉得一定是因为风太大。

    “叶明州,我后天一早离开,你别来送。”

    “好。”

    -

    黎烟没想到孟斯奕会亲自来接她。

    她拖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从黎家大院走出来,长卷发在身后摇摆,身后没有送别的人,小小一个身躯,迈出的步子却生出几分阡陌纵横的迷茫来。

    孟斯奕仍记得那日在轮渡上,她说自己没有家时眼中的孤立无援与故作逞强,那一刻,他明白了黎嫣嫣为什么要将这个孩子托付给自己。

    黎烟有一副坚硬的壳子,坚硬之下,却是一口幽深的井。

    她需要有人拉她一把,否则总有一天,她会悄无声息的溺死在里面。

    毫无疑问,黎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充当那个角色。

    小陈为她开门,黎烟坐进去,跟孟斯奕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好,而是:“孟叔叔,你不用把我养到大学毕业,我们非亲非故,您管我到成年就算您大发善心。”

    明年九月,黎烟就满十八。

    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她:“那么成年之后,你准备怎么活?”

    “北城那么大,总有打工的地方吧。”

    孟斯奕不置可否,朝车内视镜使了个眼色,小陈遂将副驾上的东西递给黎烟。

    清冽的香气随着花束移动飘散,小陈递来的,是一束用浅紫色纱纸包裹的缅栀,圣洁至净白。

    为了油纸伞上的绘花尽可能生动真实,黎家人都是啃着《花草图鉴》长大的,黎烟自然懂缅栀的花语——

    新生与希望。

    她捧着花,露出不解:“孟叔叔当真要对我负责到底?”

    孟斯奕:“我给贤礼高中捐一栋楼,可不是为了让你日后成为打工妹的。”

    黎烟被惊到:“孟叔叔,我还不起。”

    “不是所有馈赠都需要偿还。”

    “可我会不安。”

    “如果你觉得不安,”他转头与她对视,木质香调与缅栀花香混在一起,“那就考进北城大学,考进去,就算你还了。”

    烟州到北城,车程近六小时。

    黎烟以为孟斯奕所谓的“负责”顶到天是衣食无忧、容身之处、塞满名牌的衣柜、无微不至的保姆,而现实是,他将她直接带回了孟家。

    门口戒备森严,保安看清车牌后立刻开门,宾利缓缓驶入孟家院子。

    孟宅四周种满了绿植,院子里安装了专门的灌溉系统,整座院子任意一角都是风景,角落那架秋千椅斜对着花圃,再歪一寸都失掉氛围。

    茂盛的香樟静静伫立在院角,挑高的门庭有几分肃穆,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晃人眼睛,踩在院中草坪的那一秒,黎烟想到一本书名——《美丽新世界》。

    眼前的房子,像是虚幻的乌托邦。

    而面对这么一个地方,孟斯奕却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陈帮她拿行李,进门之前,孟斯奕叮嘱她:“等会进去见到老爷子记得叫人,家里今天除了老爷子应该只有我妹妹孟颖和我侄女孟晚晚,孟颖和你一样大,孟晚晚六岁,你放轻松,她们很好相处。”

    黎烟点点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孟斯奕觉得好笑:“拿出你和别人干架的气势,没人敢轻视你。”

    黎烟倒是直白:“我现在寄人篱下,总得收敛点吧。”

    “还挺有自知之明,”孟斯奕按响门铃,“但你是我带来的,就算狐假虎威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黎烟脑子里却想到了狐假虎威的一个近义词,叫做“狗仗人势”。

    来开门的是孟家的保姆:“先生您回来了。”

    “老爷子呢?”

    “正在里面等你们。”

    宋姨接过他们的外套,拿出一双新拖鞋放在黎烟脚边,是简易的条纹款式,黎烟低声道了声“谢谢”。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饿死了!”这个说话充满感叹号的女孩就是孟斯奕的妹妹孟颖。

    见到黎烟,孟颖十分自来熟地上前挽上她的手臂,盯着黎烟的脸问:“你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单看颜值还挺像我们家人的。”

    黎烟笑笑。

    孟颖将她带到餐桌前落座,黎烟朝着上座的老人颔了颔首:“太爷爷你好,初次见面,我是黎烟。”

    老爷子不苟言笑,只点点头,嘱咐她:“来了就安心住下。”

    “太爷爷什么时候吃饭啊,我好饿!”孟晚晚坐在儿童专用椅上,早已对盘子里的菜动了心思。

    老爷子十分懂孟晚晚,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在小孩的碗里,难得露出几分柔情:“开饭。”

    似是看出她有几分不自然,孟颖也夹一筷子菜给黎烟,笑问:“黎烟,从刚刚开始我就想问,你用的什么牌子护发产品,发质这么好?”

    黎烟吃了口青菜,答:“海飞丝。”

    孟颖大呼没有天理,自己各种名贵的护发素、精油往头上抹,头发仍是细软塌还一把把掉。

    老爷子看不得孙女成天咋咋呼呼的样子,白了孟颖一眼:“大呼小叫什么?少熬几个夜比什么都有用。”

    孟颖瞥了眼孟斯奕茂密的头发,问:“大哥,你晚上一般几点睡。”

    “两三点吧。”

    孟颖:……

    基因真是个玄乎的东西。

    拜孟颖所赐,一顿饭吃的还算轻松。

    饭后,小陈帮黎烟把行李搬上了二楼,木质的楼梯上铺了层厚厚的地毯,即便是高跟鞋走在上面大概也寂静无声。

    黎烟的房间朝南,壁纸是浅淡的绿色,和落地窗外那棵香樟交相辉映。

    床头悬挂了一幅油墨画,画的是清晨的雨雾,叫黎影想到宫崎骏笔下茂密的森林。

    看得出来,这个房间是特地为她准备过的,因为床头柜上还放着仇英的《桃花源图》,《翘色斑斓中国画二十一种中型鸟的画法》,限量的《山海图》,齐白石的《草间偷活》等等。

    从新手入门,到进阶难度一应俱全。

    孟斯奕这是想让她继续画画的爱好。

    “怎么不进去?”孟斯奕不知何时上楼来的,倚在楼梯尽头的栏杆上,懒散地打量她。

    黎烟随即走进房间,手覆在书的封面上,问:“孟叔叔,北城大学的艺术系难考吗?”

    孟斯奕笑了:“你努力一点应该不算难,要是真考不上,大不了再捐一栋楼呗。”

    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认真,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从今天开始,黎烟不能再做从前那个成天浑浑噩噩的堕落少女了。

    黎烟拉开书包拉链,将一个印着“RAISEN”的白色小盒子和打火机拿出来,放在孟斯奕的掌心,算是自己“从良”的敲门砖。

    孟斯奕玩味地盯着手里的东西:“铁塔猫酸奶爆珠,看来你以前确实不学好。”

    黎烟脸不红心不跳:“孟叔叔,我决心浪子回头了,绝不让你再捐楼。”

    少女背对着窗站,说话时的神情是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倔强,她的眼睛有时会让孟斯奕想起年轻的黎嫣嫣,并非因为相像,而是年轻时,她也曾这样炽热锋利。

    他不知不觉出神,黎烟却不动声色。

    她任由他从自己身上获取陈旧的记忆,简嫃说深情是一桩悲剧,黎烟深以为然,因为联想、象征、隐喻,都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窗外不知何时变了天,书柜上悬挂的风铃因风而响,孟斯奕终于回神。

    “休息一下,等会带你出去。”说着他准备下楼。

    黎烟叫住他。

    “孟叔叔,一直没问,您这么爱我小姨,为什么当初放任她一个人回烟州呢?”

    男人的肩膀有片刻的僵硬,他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少女的提问——该怎么告诉她,爱情与婚姻的差别,该怎么让她明白,情情爱爱曾是他生命中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思虑再三,孟斯奕只据实相告:“我年轻时追逐名利,你小姨并非我的最佳选择。”

    本以为她会为自己的小姨鸣不平,但是黎烟沉默片刻,只说:“孟叔叔,你现在也很年轻。”

    孟斯奕再次被小姑娘逗笑。

    他觉得黎烟有时像鎏金花瓶里颓靡的花,透出腐朽的美感。

    他欣赏她这份能屈能伸、顾左右言他的识时务精神,因为孟斯奕很清楚,黎烟现在心里一定在骂他是寡情薄意的负心汉。

    然而如她所说,碍于寄人篱下的现状,不得不有所收敛。

    孟斯奕想起那日大雪中初见,她满肚子火药味质问他怎么才来的样子。

    竟有些不忍,将她浮于表面的刺拔掉。

    “孟叔叔,你盯着我干嘛?”

    男人眉头一挑:“我在思考,该怎么让公寓阳台上那棵长歪的小树苗重回正轨。”

    “连根拔起,重新施肥浇水呗。”

    他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挺满意:“好主意,我再给点时间,她要还是歪着身子,我就拔了她。”

    孟斯奕说“拔了它”这三个字的时候,黎烟的后颈莫名生出凉意。

    她认为他不至于隐射自己,毕竟她目前为止都还算彬彬有礼,就连他在陈述辜负小姨的原因时她也只是在心里骂他,而表面上甚至恭维他“年轻”。

    孟斯奕说要带她去个地方,黎烟干脆将行李往墙角一推,留着晚上再收拾。

    这次是孟斯奕亲自开车,本着礼貌原则,黎烟打开了副驾的门。

    临近新年,北城一片节日氛围,街道边的梧桐纷纷悬上红色小巧的灯笼。

    这份喜庆却有种粉饰太平的意思,望着人潮拥挤的市中心,无端有种空寂感。

    无穷尽的拥堵,驾驶位上的男人却从容地目视前方,没有丝毫的不耐。

    衬衫纽扣解两粒,车载音乐播放的是一首没听过的英文歌,等红灯时,他的手指偶尔会随着旋律轻点方向盘。

    黎烟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但懒得问,她完全不介意由着他安排,反正往后漫长的日子,这个人都将是她的领路人。

    宾利驶入北城大学,黎烟确实没想到,来北城的第一天就迈入了这个殿堂级的学府。

    大学放假早,但是美院仍有很多学生,抵达图书馆一楼的时候,黎烟明白了这些学生滞留的原因。

    学界泰斗——北城大学艺术系院长顾毓石教授今日开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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