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五月七日。

    晷刻渐移，她十九，他二十九，定下婚约。

    那天，整个上海滩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十里红妆，婚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旁铺着数不尽的花瓣，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士兵和警察不得不出来维持纪律，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难见的婚礼。

    花轿从北到南，婚车绕着府邸上海，一圈圈绕着，告示着众人，西方与东方的碰撞，夺人眼球。

    天呈祥云，白鸟跃飞，立于房上 树上，誓要和众人鼎沸的声音比高。

    来往的宾客，步入府门，交谈祝贺心怀鬼胎。

    当季正值春暖花开，花香代主人，为客人引路，直到宴席。

    净之走出，少有一身艳色，笑着迎宾：“婚礼稍后开始，还请贵客们，稍作休息。”

    室外，她从花轿走下，风嬉戏的阵阵晃动盖头上的流苏金饰，惹得人无奈展开笑颜，打散了些心中紧张，摸到熟悉的手，扶上，又听熟悉话语。

    “跟我走。”

    笑，如花般开在嘴角，便再也下不来了。

    路程不远，却是他们走过最远的一段路，这是心之所愿。

    我们都想时间定格，紧张焦虑打散，再见你，只剩下了你，想要紧紧与你连在一起。

    走吧，走吧，跟你走吧，我只想跟着你走。

    春风摇动我的嫁衣，却怎么摇不动我的思绪，我的灵魂，被直直定在了这里。

    十分惬意。

    鸟鸣，树摇，风吹，花香，爱人。

    都是在这春天，遇到的最好的，这一切皆成为背后的幕布，仿佛走入虚妄之境，我们就在这里扎根，过着普通的日子，我一时身上发热，连脑袋都胀胀的，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但我仍坚信一个念头。

    好幸福啊…华…好幸福啊。

    一步一脚印，踏实地走入堂内，察觉众人的目光。

    “两性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今日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一拜天地！”

    他们拜向天地桌。

    “二拜高堂！”

    他们拜向空空的座椅。

    “夫妻对拜！”

    拜向彼此。

    “送入洞房！”主持激昂地讲着，堂内人群不禁骚动一片起哄。

    随着心潮澎湃的声音落下，他让陈妈先把她送回房，自己则被无奈地留了下来，头走前，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房内。

    江挽于轻手摘下红盖头，张开手瞧见一戒指，从眼睛中清晰地反射。

    宝石边有银饰花环围着，雕刻的花小巧鲜活，中心锦簇一颗美轮美奂的红宝石，光莹剔透，两者相辅，不过于美艳，也不过于素净，细小的微光，刚好照到宝石上，熠熠生辉。

    呆滞了会，暖意如他拥紧全身，奇妙的感觉，在内心化开，本是最熟悉的房间，再进，又是一副不同的情感。

    已经…为人妻了么。

    后知后觉的感情，是喜悦么？这感觉如身体煤炉中烧起了火，吞噬殆尽她的生命。

    不免觉得，有些口渴。

    拖起华丽的嫁衣，转身走向桌子，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叶在杯子里打着圈，还温热着。

    不等察觉门外催命的脚步声，门有异常，扭头看去。

    她从没感觉过风如此大，春风灌进，在此刻却感到了冷。

    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媚态横生。

    江副县令江万远的夫人，江媚。

    太久太久的平静让他疏忽，在走廊内络绎不绝 涌动的人群中，护卫被调走，让意外进入。

    她看到沙发上皱眉惊异的江挽于有些惊讶，但那熟悉的眉眼又不得不让她接受现实。

    她不敢相信，估计自己的女儿站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几分，一股源自本性的嫉妒，化为恨的刀刃。

    她江媛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原生的宠爱，凭什么能嫁给心爱的人，自己却要成为联姻的祭品。

    既然江万远也下定决心除你，不妨带着我这一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问您是？”

    江挽于的话把江媚的思绪拉了回来，人总是容易在某个瞬间被回忆死死扯住。

    江媚快步上前拉住江挽于。

    “您干什么！”江挽于惊恐着想要挣开这束缚。

    “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我来告诉你！”江媚恶狠狠说着，活脱脱像个妒妇。

    “你在说什么，来……”

    “你的家人就是被华玊衍杀掉的！”江媚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

    “什么…？”她一瞬间一片空白，从心底升起与世界脱轨的感觉。

    “你的家，就是被华玊衍毁的。”江媚一步步逼向窗边。

    “你是江家儿女，江媛的女儿，江家第九代正室第一大孙女。”

    江挽于觉得恍惚，向后踉跄一步，小臂已经被拽得疼痛，江媚指甲刺破精美嫁衣，深深嵌进肉里。

    “你母亲他们挡了华总兵的道…所以……”

    她已经靠上窗边。

    趁她还没消化完，一把推下：“满门抄斩——”

    江媚失心疯般压抑自己的厉笑，看着推下的地方，那里像是无形中沾上了自己创造的血。

    不一会，房间里又来了新人。

    “挽挽啊，饿不饿啊？老爷那暂时走不了。”陈妈推开门。

    “挽挽，挽挽？”眼下四处无人，陈妈下意识跑到窗边望望，那下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不算过深过浅，但在这坠下，身上总会有伤处。

    金饰沉到河底，但不太浑浊的河水还能依稀辨别着，月光照到水下金饰，闪着熠熠光辉，上面一圈圈晕染河水的血，聚成团，向外扩散着。

    陈妈明白了什么，实在太过惊慌，跑到楼梯口：“老爷！夫人投河了！”

    华总兵还在与底下的宾客寒暄推脱，被定在了原地，还在重新接收着那句话，整个大厅喧闹起来，只留他一人呆滞。

    无形的刀尖戳醒他，心头一紧，向上跑去，死死抓住房间的门框，青筋暴起。

    “找…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暴怒着，压着声音，乃至音线都被压得颤抖，眼眶泛红，周边的气压低到不能再低，如霜冻寒日，连时间也被冻住。

    “走…走！”郑队长招呼着几个队员，连近卫军都跑出府邸，直奔河流。

    听耳边一个个出发的脚步声，只觉得身体被挖去了什么，一阵阵空虚无力感，那股如洪水的悲，冲得他神经瑟缩，靠在了门框上。

    桌子上还放着未喝完的茶，似乎早已不再温热。

    人走茶凉。

    后来知道了，痂重新撕下，带来更迷茫，痛彻心扉的痛觉，“莫名其妙”的真相，又给伤口撒了一把盐。

    是结束，或是开始。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