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叶寺。
进完香，沈诺便被主持请去喝茶说禅。
林槿安同季晏，在小沙弥的指引下，一路爬上了山顶。
阳光明媚，群山尽染。
看着眼前的绚烂景色，林槿安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去形容。
她觉得自己很开心，但忽然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那是一种她以为自己压抑得很好，但总会有那么一刻，从心底深处无法遏制地翻涌上来，瞬间就能将她所有防线都冲毁的情绪——
如果爹娘和哥哥都还在，就好了。
不过刹那的功夫，她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但又贪恋眼前这片景色，不舍得移开眼，直到季晏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怎么了？
林槿安对上季晏有些吃惊的双眸，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却摸到了一手湿意，是泪水。
“没事，只是……”
她有些尴尬，想要解释，可发现说什么似乎都没有太大用处，只好笑了一下。
季晏看着她，眼底神色变幻，忽地抬手轻轻替她擦拭了一下泪痕，然后又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事物，快速收回了手，侧过脸，低下头：“……失礼。”
林槿安却没将这仿佛蝴蝶振翅般的轻触放心上，正手忙脚乱地在荷姑给她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找手巾。
“啊，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在脸上用力擦了擦，然后递给季晏：“七哥，你要不要？”她好像记得他方才也碰到她的眼泪了。
季晏看了她一眼，沉默地收下了手巾，揣进袖口中。
林槿安本想问他为什么不擦手，但见他素来冷漠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自在，便没再多问。
不远处，容九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面无表情，从暗兜里摸出一颗带壳的青色莲子，手指一捏，扔了外壳，把莲子扔嘴里。
——有点苦，也不知道安安和季晏干嘛那么喜欢吃这个？
越云轩。
“方老爷，既然您是沈少东家的朋友，那在下就直说了，西南道的井盐，您想放在叶家的商会中寄卖，此事我可应承，但买卖是好是坏，我却无法给个保证。”
方成章“呵呵”笑了起来：“这是当然，卖得如何，卖了再说！叶当家的爽快！”他想起来时路上沈左宜的提点，又道：“如果井盐一道能行得通，我们这边还有点蜀锦生意，或也可以合作一下？”
叶初明挑眉：“蜀锦？此物可不易得……”
方成章点头：“虽不易得，却非不可得。”
叶初明沉吟片刻：“方老爷，我这里一直想寻匹上好的蜀锦，如果您那边真的有好货……”
“叶当家，您爽快，我也不藏着掖着，这次来，的确带了两匹上好的蜀锦，您如果明日有空，我们约个时间如何？”
叶初明意动，却先看了沈左宜一眼，见她正挑着一块红豆千层糕在吃，没有在意，便开口道：“明日未时一刻可方便？”
“自然，那就说定了。”
方成章看起来十分高兴，连着灌了两杯茶水，又拍着叶初明的肩膀连声叫“叶老弟。”
沈左宜微笑着看这两人以兄弟相称，忽然觉得，方成章或许也有当“奸商”的潜质。
两人欢声笑语地谈了好一会儿，从晌午一直谈到了下午未时三刻，沈左宜在一旁吃了三碟点心、两杯茶，外加一碗鸡汤细面，这才见叶初明站起身拱手。
“我们一见如故，这谈得时间长了些，希望没耽搁老哥后面的事。”
“咳，什么话！”方成章又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谈得开心，我明天等你来！”
“好，那我先送你们。”
方成章同李先生大步在前，叶初明略微放缓了脚步，凑在沈左宜身旁道：“右右，方才没顾得上你……没生气吧？”
沈左宜摇头，笑道：“人是我介绍的，你们谈得来，我自然高兴。”
叶初明笑了起来，笑容温和，他低声道：“右右你一直这么善解人意，晚上我去接你一起用饭可好？”
“今天不行，我要回一趟湖心山庄，方老爷家里长辈同我姑父相熟，要带他们去见一下。”
叶初明若有所思：“嗯，叔叔交游广阔，我还在想你怎么会认识西南道上的盐商？”他迟疑了一下，又道：“这买卖我接下了，你那边不会有什么不便吧？毕竟是叔叔的关系……”
“你忘啦？当初姑父说过，我们商会不碰与盐有关的买卖。再说了，何叔这趟带回来的货，我还没理完呢，再过一个月，南下的船队也要回来了，到时候忙都忙不过来，你能帮忙，我感谢还来不及……”
“真要谢我的话……”叶初明眼神里多了一丝笑意：“不如考虑一下我上次提的事？”
“你认真的？”
“一直是认真的。”
“可我怎么听说，你家里已经在帮你相看了？”
叶初明顿时急了：“谁在你面前乱说话？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吗？”
“好啦，同你开玩笑的，看把你急得。”沈左宜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温和俊秀的面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过几日给你回音。”
“几日？”叶初明不依不饶，一定要个明确答复。
沈左宜望着他执拗的眼神，抿嘴笑了一下：“三日。”
“好，我等你。”
叶初明扶着她上了马车，直到车子驶离很远，仍能看到他驻足凝望的身影。
方成章放下车帘，感叹一声：“这位叶公子，可真是周到。”
沈左宜略显诧异地看向方成章：“方才还唤人叶老弟，现在又变成叶公子了？”
方成章面不改色：“场面话而已，沈少东家怎么也当真了？”
沈左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方老爷这么短时间内，便深谙行商之道，可喜可贺。”
方成章挠挠头：“咳，开个玩笑。你们很熟？”
“嗯。”
“有多熟？”
沈左宜侧头想了一下：“我同初明，从小一起长大。”
方成章不说话了。
一旁的李先生很自然地挑起了车帘，向外看风景：“沈姑娘，我们接着去哪里？”
“湖心山庄。”
林槿安站在湖边，看远处一派水波荡漾，浮光跃金，不由好奇问：“姑祖母，怎么看不到湖心岛？”
沈诺拉住她转了个方向：“因为你看错了，在那儿呢。”
日头太烈，林槿安便抬手压在眉上，放眼望去，就见远处湖面上，似是有一线陆地隐约浮现。
“感觉好远！”
“所以我们要坐船过去。”
沈诺身边跟着的侍女里有人取出枚竹哨子，吹出几下长短不一的响声。
没过多久，就见不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一艘画舫驶了过来。
林槿安对于坐船并不陌生，有人搭了板子，她便自己蹦蹦跳跳地上了船。
沈诺站在岸上，表情无奈摇头，看似无意地笑着同季晏道：“安安就是太活泼了，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日后可要寻人好好教她一下呢？”
季晏游移的视线在林槿安跃上船的那刻收了回来，清晰地听到了这段话，垂眼轻声道：“这样就很好。”
沈诺不置可否地挑眉，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船。
船头，林槿安正冲着季晏兴高采烈地挥手：“七哥，上船呀。”
——这样的她，为何要改变？
季晏踩着踏板一步步走上画舫，阳光下，他冲着林槿安微微一笑。
沈诺见自家小辈看人的眼神都直了，笑容木讷，只想按着心口大叫一声晕过去——
即便当年无知幼稚如她，也没有在美色面前这么不成器！
“去，给小东家拿根钓竿去。”
沈诺指挥着侍女们想法子去转移林槿安的注意力，一会儿是各种好吃的小食、一会儿有人去教她钓鱼、一会儿又有人给她看刚从湖里捞上来的新鲜湖鲜，简直就像哄着个孩童似的。
就这么一路到了湖心岛。
湖心山庄就建造湖心岛上。
当初叶当家同沈诺成亲后不久，便同叶家决裂，从祖宅搬了出来，两人虽然有了暂住的宅子，但一直想造一个近水的别院，犹豫了许久，最后才选定了这个湖心岛。
那时，湖心岛还是荒芜一片。
过了两年，沈诺从京城回到扬州城，这才开始着手湖心山庄的建造计划，前前后后十数年间，才将这山庄建造成如今的模样——
林槿安自认也算见识过侯府宅邸，但无论是安南侯府，还是广平侯府，同此处一比，都差了不少。
若说多么辉煌气派，倒也不至于。
这湖心山庄在风格上，更同之前所住的沈园相似，处处构思精妙，水中带景，一个转弯，往往就能看见不一样的风光——
林槿安一路走来，只觉得这庄子里的景色根本看不过来。
沈诺在旁笑着问：“安安，这里可好？”
“好！”
“那以后陪姑祖母住这儿如何？”
“真的可以吗？姑祖母不会嫌我烦？”
“当然不会。”
两人一问一答说得兴起间，季晏垂眸暗自握紧了手指。
却不料前方有个温和嗓音传来：“是安安吗？”
林槿安抬眸望去，就见一名中年男子青衫翩然，正站在一处院门前，笑着望向他们。
然后，便看到前一刻还嘘寒问暖恨不得将她直接留在这湖心山庄的姑祖母，已经快步迎了上去，语调温和如水。
“澜之，你怎么出来了？小心外头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