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李临夏抬首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原来无论在东洲还是大盛，世事变幻无常，亘古不变的永远只是这相同的夜空。
百年千年，早已经没有了他们，却始终会有人抬头看着这样的月夜。
“在想什么？”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递过来一瓶酒，李临夏接过喝了一口，并不算太辣，“朝中怎么样了？”
“骨头硬的大臣活不到现在。”东方巽淡淡道，“不过是换了个主子罢了，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
李临夏叹了口气，“听起来，你们盛国的朝廷也不怎么样。”
东方巽笑了笑，“软骨头有软骨头的用法，或许，不会比你们军中那些各自为政的硬骨头难搞。”
这倒也是。
李临夏笑着又喝了口酒，然后便听东方巽道，“李将军赶过来了。”
什么？
李临夏看向他，却见他叹了口气，“他是为了秦宋来的。”
李临夏没有出声，父亲愚忠，哪怕对秦宋失望透顶，也不可能看着北辰王唯一骨血身死。
“你提了什么条件？”
东方巽静静看着她，半晌忽然一笑，“你。”
“我？”李临夏怔住，然后便听他道，“当初选婿未到最后，但东洲王的确有意要放你离开，既然如此，天大地大，你为何不能来我身边？”
李临夏的确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拧眉看向他，月色下，东方巽的目光温柔如水，却有着难得的执拗，“为何……不能是我？”
为何不能是你？
李临夏慢慢握紧手指，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两人多番历经生死，哪怕她不想承认，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已经跟其他人都不同。
可是，他有他的野心勃勃，她也有她的不能舍弃。
见她不答，东方巽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转头喝了口酒，“你不想知道，你爹是怎么回答的吗？”
李临夏看向他，忽然笑了，“东方巽，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万没料到她会说这话，东方巽猛然呛到，向来狡诈机变的国师大人此时竟然也窘迫如毛头小子一般，假借咳嗽不敢看心上人的眼睛。
李临夏轻拍他后背，难得占如此上风，却忍不住叹息，“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提出这样的条件就是想让我看清楚对不对？”
东方巽沉默了下去，他的确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她看清楚他们都会舍弃她，只有他的身边才是她的归处。
他想要她心中只有他一人。
可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番试探不过是无用功。她不是世间寻常女子，心中不会被情爱所牵绊，他无可奈何，却又深深沉迷。
酒水呛得胸口生疼，东方巽强笑道，“你真是冰雪聪明，永远都能猜到我的心思。”顿了顿，“其实，不用他说，我也会放秦宋离开，我知道他对你和东洲有着特别的意义，如果他和明飞雪安分的话，未必不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李临夏是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就冒名皇子这件事，东方巽完全可以用秦宋来证实明绍则的狼子野心，甚至可以用来拿捏东洲。
东方巽转头对上她的眼睛，漂亮的眼睛里盛满温柔，“没有条件，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这可真不像东方巽会说出来的话。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对她用心机。
李临夏静静地看着他，可是明知道如此，却不知道为什么心口软到一塌糊涂，她轻轻叹息一声，忍不住道，“东方巽，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东方巽不妨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就猛然睁大了眼！
清淡甜软的气息扑面而来，仿若蜻蜓点水，又仿佛落雪微凉，于唇角一触即化，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一手便揽住了那纤细的腰身，阻止了那份甜蜜逃离。
“东方……”
漂亮的国师目光灼灼，“你可知道，你这举动代表了什么？”
代表……代表她明白了他的那点真心和不安。
看着他越靠越近，李临夏却并没有回避躲闪的意思。她向来对人直白，更不会欺骗自己，相信总有一天，他也会明白并不需要用重重算计才能得到想要的回答。
低低的喟叹消散在风中，“从此以后，天上地下，我心中永远只有一个李临夏。”
*
秦宋不肯跟李乾回去，他从来无心政治，如今更是放心不下无依无靠的明飞雪，几番争执之下，李乾终于对他彻底死心，转身回去继续抗击狄人。
如今大盛国君已逝，与狄族的结盟也土崩瓦解，在东方巽的谋划下，很快就与东洲一起将狄族人打得落荒而逃，甚至连自己固有的驻扎地都不敢再停留。
因没有可继位的皇子，东方巽便选了一位三岁的宗室孩童为帝，自己则在朝臣的几番恳请下做了摄政王，而后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上回因为局势未定，他便将元玲玲留在了东洲，如今接到她的来信却不是要回来，而是直白热烈地请求他将自己嫁到东洲，她坦言东洲皇帝因身体原因不肯接受自己，让他以两国结盟和亲的名义施压，完成她这个妹妹的唯一心愿。
虽然知道她向来大胆，东方巽却没想到竟如此离经叛道，连他这样处变不惊的人都停顿了片刻，然后便立刻决定就按她说得办！
很快地，东洲那边便传来了回信，答应了此次和亲。
或许是因为秦宋的离去，让那些老臣们再没了选择，如今的他们只希望秦澈能多活些时日，最好是能尽早诞下子嗣，因此看到能与他亲近的大盛公主，哪里还有什么反对意见？更何况如今国力空虚，元玲玲又是大盛实际掌权人疼爱的妹妹，她嫁过来了，也就代表着两国同盟将会更加牢固。
于是元玲玲很快便被送回国准备待嫁，她倒是笑嘻嘻地一点儿也没变，她自小被亏待，对父兄并没有什么感情。她十几年的人生里，周边亲近的人要么无耻狠辣，要么冷血又精于算计，从未见过像秦澈那样温柔宽容的男子，于是一颗心很快就陷落下去，哪怕明知道他寿数不长也愿意嫁过去。
“至少这剩下的日子都是属于我的。”元玲玲温柔地回答表哥难得的关切，“没拥有过，才会更加后悔。”
东方巽若有所思，但很快地，她带来的新消息就分散了他更多的注意力，东洲派来的迎亲使是李临夏！
再次见面，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东方巽担任送亲使送假的元玲玲出嫁，如今身份调转，李临夏却是要接走真的大盛公主。
一回生二回熟，礼部很快就准备好了相应事宜，东方巽亲自在城楼看队伍出城，浩浩汤汤的红色队伍逐渐消失在官道上，他却仍不想离去。
或许下一回，他便不是送别人离开，而是迎来那个最想见的人。
*
“临夏姐姐，秦澈哥哥这时候会在做什么呀？”元玲玲趴在轿子上笑，“你说他会不会在想我？”
李临夏有些无奈，“殿下，你这一天都要问八百次，我想，陛下大概是想不过来的。”
“临夏姐姐，你取笑我！”元玲玲嗔道，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有人过来道，“将军，有事禀告。”
李临夏看了一眼元玲玲，让她回轿子里好生休息，而后夹马上前，待听到斥候传来的消息后，整个人都冷肃下来。
在前面的山脉后面，竟有一支狄人军队朝此地而来，很明显是来者不善，护送和亲马车的军伍虽有几千，却仍是怕会出什么差池。
一念至此，她很快便有了决定，没过多久，队伍中便有一支小队悄悄离开，而和亲队伍依旧按原路而行。
当时所有人都只以为这不过是为了保公主平安的替身之计，再不然李临夏也能带着人等到接应过来，可是等到东洲的军队赶过去时，却只看到了满地死尸以及一顶破碎的花轿。
一连搜寻了十天，可是却依然没有李临夏的消息。
元玲玲急得直哭，早早便送了信回去给东方巽帮忙，却没想到他竟会亲自过来，不过两月余未见，东方巽面色冷肃，整个人竟像是瘦了一圈，待问过那天的情形后便直接赶往东洲帝都，连片刻都未有休息停留。
仔细算算，他自收到消息处理安排，而后赶往此处，大概是日夜兼程，元玲玲心中惶恐，若是临夏姐姐真出了事，她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只希望临夏姐姐平安才好……
“所以，是你那边出了问题？！”秦澈咳嗽一声，强忍住心中愤怒，“以你的手腕，居然会有这样的纰漏！”
“是我的错。”东方巽冷着脸，他才接手朝政，一时来不及拔除明绍则在宫中的钉子，竟然让他们将此次和亲路线及安排都传递了出去，他也没有想到那明飞雪竟然没有跟秦宋去过平和日子，反而带着秘报和多年积累去投奔了狄人！
可是哪怕如此，临夏也不可能会被狄人擒住才是，更不可能到如今都没有半点消息。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你的错。”秦澈冷淡道，“事到如今，我们必须尽快将狄人拿下，无论如何……”他顿了顿才涩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不会死。”东方巽冷道，“我会亲自带兵攻打，我便不信，一寸一寸搜寻过去会找不到任何痕迹！”
因为李临夏的失踪，东洲大盛的联合前所未有的齐心起来，东方巽用兵诡诈，再加上风云骑的骁勇善战，很快就将狄人打得节节后退，直到有一天忽然出现了个带着鬼面具的将军。
他带领的军队悍不畏死，甚至被刺穿了身体还能反击，流出的血液还有毒，一下子就绊住了东方巽往前征战的脚步。他想起明绍则曾经的那些诡异毒物，于是派人去神医谷查探，这才知道少谷主师叔叛乱血洗了神医谷，如今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既然这鬼面将军的军队明显有问题，他也不能让自己兵士做无所谓的牺牲，战事一时间便僵持下来，东方巽一方面派人打探情况，一方面让霍地想办法研究这些活死人一般的“怪物”士兵。
狄人军营中。
明飞雪小心翼翼地替秦宋上着伤药，他身上满是血污，她却丝毫不嫌弃，神色依然温柔怜惜，“阿宋，下次你可一定要更加小心，不要叫我这样担忧。”
秦宋却木着脸没有说话，明飞雪用布条将伤口缠好，然后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爹爹死了，家也没了，我筹谋了这么多年，辛苦了这么多年，结果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知道吗？我娘早死，我是和我爹相依为命长大的。他虽然忙于政事，却每天都会抽时间出来陪我吃饭，教我读书写字，而我也亲眼看着他被盛帝的病痛折磨。”
“我从小就很害怕，战战兢兢不知道哪一天就没了爹爹，所以为了他能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去做……东方巽杀了我爹，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等报了仇，我便陪着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分开，好不好？”
“不要不理我，现在我只有你了……”
被她靠着的男人身形僵硬，却是一动不动任由她说话，只是眼睛显露出几分痛苦挣扎之色，半晌过后又回归了一片木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