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宋带着她飞快地穿过庭院，绕过长廊，最终停在了一间房屋门前，他没有再进去，只是对李临夏道，“你想见的人就在里面。”
李临夏伸手就要去推门，却被秦宋拦住，他低声道，“临夏，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狡诈可怕的大盛国师，更何况你与他处在对立的位置，见过这一面你便回去吧！”
李临夏淡淡扫他一眼，没有回答便直接进去。
屋内有着很浓重的香气，熏得人头晕沉沉的，几颗夜明珠散落在地上，发出柔和的光，稍稍映照出周围的事物，只见衣衫酒壶乱七八糟堆了一地，在最里面的床榻上，隐约可见一个人倚靠在那里。
东方巽！
李临夏心中一紧，连忙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靠近，她看到了散落在旁的纸包，旁边还有星星点点的粉末，青年国师发丝散乱，面色潮红，整个人似醉非醒，向来警惕性那样重的人，竟似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这是……
李临夏睁大眼，快步上前，捡起地上纸包闻了闻，一颗心顿时沉落下去，“东方巽，你疯了，怎么敢吃这种东西！”
东方巽微微抬眼，整个人俊美妖异得不像话，“……阿夏？”
这是在叫她？
李临夏皱眉，伸手去摸他脉象，却被他一把反握住拉进怀中，还没等反应过来，又是一个翻身压在了下面，灼热的呼吸混着酒味轻蹭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呢喃着，“阿夏……我的阿夏……临夏……”
“这个名字有些难听。”李临夏有些不习惯地侧过头，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推开他，“东方巽，你到底是醉了，还是吃了那逍遥散？”
东方巽却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临夏，别不要我。”
本来也没有要过。
李临夏有些无奈，但他现在状态显然不对，大概不是能好好聊天的模样，她想了想，寻思着要不先把人敲晕了带走，只是刚抬起手就被人握住，低低的喟叹在耳边响起，“你就不能让我再多占会儿便宜么？”
东方巽！
李临夏有些咬牙，但很快却是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个家伙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颓废放纵，哪怕如今明绍则占了上风，他也不可能不留一点后手。
“乖，别动。”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制止了她要起身的动作，“外面有人监视。”
“你不会是又在骗我吧？”李临夏有些怀疑，东方巽却轻轻笑了起来，“就知道骗不了你第二次，真话其实是……我好想你。”
李临夏刚要皱眉，却察觉到身上人在微微颤抖，不知为何忽然心软下来，任由他这样靠在自己颈间，仿佛在汲取着可以战胜这黑暗的力量。
“……小的时候，我经常被关在这间屋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低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那个时候我母亲陪暴帝寻欢作乐，两人玩得昏了头时，便会将各种药粉塞我口中，久而久之，我便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抗性。”
李临夏震惊，却没有出声打断他，东方巽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明绍则很聪明，我那皇帝舅舅在他的手里，如今大概也是昏昏沉沉，要瞒过他，降低他的防备，我也只能装作中了药，被他关在了这个地方。”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东方巽的声音埋进了她的肩头，竟是轻轻咬了她一口，惹得李临夏猛地睁大眼，“……我真的好高兴，我还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来找我。”
这里的花木草石，楼阁柱墙，处处都是母亲与暴帝饮酒快活、虚情假意的身影，他虽然不害怕被关，可是也的确很厌恶这些回忆的侵袭。
他厌恶，那时候无能为力又弱小的自己。
“……没事了，都过去了。”像是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李临夏迟疑片刻，到底慢慢拥住他，安抚似得轻拍了几下，又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到身上人呼吸渐渐平稳，竟是已经睡去。
他大概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意识到这一点，李临夏心中叹息，到底纵容了自己这片刻的不理智与心软。
*
东方巽醒来时忽然一惊，怀中的温暖早已消失，他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美梦，直到脚步声响起才感觉到僵硬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
“吃点东西吧。”
李临夏打开手里的包袱，也不知道秦宋做了什么，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抓她，外面的守卫又松散，她便摸去后厨拿了些吃的喝的，因今日宫中有喜宴，所以灶台上备着的东西到现在都还是温热的。
东方巽也的确饿了，他接过李临夏递过来的糕饼吃了几口，又喝了些茶水，整个人都觉得舒服了许多。
“说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李临夏在他旁边坐下，将剩下的糕点掰碎吃了一些，房中的熏香早已经被她灭了，夜间的凉风吹散了房中浓郁的味道，东方巽轻轻叹了口气，这下是真的连一点借口也没有了。
“其实我本来想送信给你，又怕打草惊蛇。”东方巽微微挪动了一下，让自己靠得更近了一些，挨到她的肩头才心满意足，“其实我的人早已经在皇帝身边，他的病虽然重，却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死。”
“他向来信任明绍则，哪怕现在突然冒出个疑点重重的私生子，他也会信了沧海遗珠那套的鬼话。”东方巽冷笑，“毕竟，他怕痛，更怕死。”
“东方巽。”李临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开口，“其实，你恨他对不对？”
恨？东方巽抿紧唇，怎么能不恨？为了争夺这天下，他们将女儿嫁给了前朝大将军东方朗，又让她以美□□惑君王，这才导致了君臣反目，忠义满门的东方家起兵谋反。后来为了皇位，外祖父又一杯毒酒送父亲上路，将他和母亲关了起来，直到母亲愿意为他招揽天下英才稳定朝纲，这才放过了她和东方家妇孺，可是却还是将他送到深山中修道，从此今生再未相见。
李临夏听着他说着当年那些污秽可怕的隐秘，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饶是她历经两世，打过无数场战役，却不能想象竟有这样的家人，这样的父亲……
“那一次山洞，我的确利用了你。”东方巽低声道歉，“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明绍则暗地里的据点，我以为，逼得他方寸大乱，便有可能找到我母亲的消息。”
“长公主她……”
东方巽冷冷一笑，“他们对外宣称她死了，可是我知道不是，棺材里面的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他接下来的话让李临夏都觉得可怕，“你大概不知道，元家的男人都很怕死，为了治疗头疾的药，一直以来都是在普通人身上试出来的，可是他们都没有元家的血，所以效果并不那么好。”
所以当风华绝代的元令仪不再美丽，又有了更好的人可以代替她掌管樊楼，她所剩下的价值便只剩下了一个……
难怪，难怪大盛的皇帝如此宠爱东方巽，却又处处忌惮掣肘于他！
李临夏觉得身上有些冷，她这个听的人都觉得如此，更何况背负了这些事情许多年的东方巽？没有被仇恨吞噬掉理智，便已经是他有极强的意志力了。
忽然间，她莫名想起了山洞中那间有女子居住痕迹的石室，心中一动，低声问道，“那你……找到你母亲的下落了吗？”
东方巽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我一定会找到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身为人子，总不可能连母亲的下落都搞不明白。
“巽为风……”李临夏轻声道，“你的小名，可是单字为风？”
东方巽猛然回头，“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李临夏手指收紧，好半晌才慢慢道，“我可能，知道她最后所在的地方。”
*
五皇子成亲后不久，大盛皇帝终于露面，许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目光阴鸷地看了秦宋许久，到底下了旨意封他为太子。
而后又让人带东方巽过来，明绍则虽然有些不安，但想想他早已经被药物废掉，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东方巽是被人搀扶上来的，往日里精致的国师此时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连衣服都是皱巴巴的，他看向明绍则，竟连皇帝都不顾了，直接抓住他喊道，“给我逍遥散，快给我逍遥散！”
“放肆！这是陛下面前！！”明绍则心中畅意，面上却冷道，“你一个谋逆贼子，还不快跪下请罪？！陛下顾念与你的甥舅之情，你却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
“甥舅？对，陛下是我舅舅！”东方巽连忙跪倒，“舅舅陛下，我知道错了，我，我愿意把爹爹给我的九转还寿丹献上来，只求您，只求您能一直给我逍遥散……”
九转还寿丹？
众人哗然，连明绍则也忍不住眼瞳紧缩，早就听说前朝东方家中藏有秘宝，可夺天地造化，还人阳寿，解任何毒蛊奇疾，原来就是这个东西。
盛帝咳嗽一声，简直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快，快给太医瞧瞧！”
东方巽颤抖地从脖子上扯出一条细链子，上面挂坠盒子打开，倒出一颗圆滚滚的药丸来，太医很快就过来了，经过几人仔细查证，向盛帝禀告此药的确为真的九转还寿丹。
明绍则面色难看，他找了这东西多久，为此甚至不惜想法子将元令仪关了起来，没想到居然是在东方巽这里。
不，这一定是个陷阱。
他冷冷地看着东方巽，不管这药是不是真的，他在此刻拿出来，便是要逼自己做选择，若是选择药，那么便是明面上跟盛帝撕破脸皮，做实这乱臣贼子之名，若是继续隐忍不发，那么盛帝便会多延十年阳寿，他会继续忍受做被制衡的伤痛替身。
不，还有飞雪……
盛帝一旦清醒过来，绝不会承认什么不伦不类的五皇子，更不会封他为太子，追究起来，哪怕他可以保住性命，可飞雪绝对会受牵连。
毕竟，如今她已经是秦宋的妻子……
手指拧得生白，眼看着盛帝急不可耐地就要人将那药送上来，明绍则上前一步夺走，瞬间满堂哗然。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盛帝颤抖着手指指向他，“难道你还……还真要早饭不成？！”
“微臣不敢。”明绍则冷笑，一面将那药收进掌心，“东方巽狼子野心，送上的药恐有问题，还是等微臣仔细查验后再献于陛下。”
‘’你，你个混账！”盛帝大怒，“太医们都查证过了，还需要你做什么，你，你就是想要私吞此药，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对于成为朕的替身一直心怀怨恨！”
“陛下既然知道，那微臣也就不多做解释了。”明绍则冷笑挥手，外面便涌进来了层层叠叠的侍卫，盛帝惊怒地看着他们，“反了，反了！来人，快护驾！”
“微臣就在这里，还要什么人护驾呢？”明绍则淡淡一笑，“陛下身体不好，不如回去好生休养，如今太子已立，又有微臣辅佐，大盛一定会越来越强盛的。”
“你的强盛，便是指与狄人勾结，成为他们的附庸吗？”
随着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身披战甲的修长身影走了进来，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绍则更是震怒，“李……李临夏？！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自然是奉我国主之令，前来襄助同盟国缉拿反叛逆贼。”李临夏微微一笑，挥手便听到外面传来行军的声音，那大地的震动告诉在场众人，这话绝对不是玩笑，外面只怕有很大一支军队。
“你，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明绍则愤怒道，“东洲的军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进入大盛，还能进到帝都皇城！”
“当然不是东洲的军队。”嗤笑声响起，明绍则瞬间转头，睚眦俱裂，“是你，东方巽！！”
“当然是我。”东方巽直起身，刚刚的颓废依然在，但眼神却早已不同，“我虽无用，可是却有个得人心的好父亲，不是吗？明相。”
是了，是了！
东方家当年掌兵多年，那些军队旧部的确有可能被其儿子蛊惑，东方巽……东方巽！！他居然隐藏了这么多年！！
不，不是自己没有思虑周全，只是的确没有想到东方巽竟然比以为的更加奸诈！！
这一局，是他输了。
明绍则冷冷地笑了起来，忽然翻身来到盛帝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我输了，你也不会赢！现在，放我和我的人离开！”
“疯……疯了！杀了朕，你也会死！！”盛帝慌张不已，“别忘了，你身上有朕的同命蛊！！”
明绍则嘲讽一笑，匕首却抵得更加深入，哪怕自己脖子上已经渗出血痕，“那又如何？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了！！”
向来儒雅温和的男人此时终于失了从容，眼中是饱受折磨摧残的恨意，“作为你的替身我不恨，若你是个好皇帝，若你心系天下，勤勉于政，哪怕是替你去死，我也绝无二话。”
“可是你配吗？你配吗！！”
明绍则咬牙切齿，“你不仅荒唐无道，满心算计，还淫靡贪婪，乱用药物，丝毫不顾及替你承受疼痛的我，多少次，我一边头上扎着针在处理政事，多少次，我在努力填补国库亏空时，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昏君无道！”他抵住盛帝的脖子，冷笑咬牙，“哪怕是条狗坐在这个位子上都比你好，我又为什么不能反！”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东方巽轻笑出声，盛帝看向他，慌张求救，“巽儿，你快救驾！朕可一向待你不薄！！”
“不薄？”东方巽冷冷地看着他，“所谓的不薄便是用我逼迫我的母亲为你去做那些脏事儿，在她失去利用价值后，又将她送去给你试药？”
他，他都知道了？！
盛帝惊恐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忽然目光落到某处，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东方将军，你，你快救救朕，朕向你承诺，只要擒住了这些乱臣贼子，朕就与东洲结盟，共同攻打狄人！！”
李临夏轻轻叹息一声，她并不想掺和盛国这些破事儿，但此时却不能让盛帝死在东方巽手里。她看了眼东方巽，他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抿紧了唇，好半晌才一挥手，“都退开，让明相出去！！”
明绍则微微松了口气，挟持着盛帝往外走去，只见这身着冠冕华服的中年男人两股战战，水迹划过经过的地面，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吓尿了。
这就是他们大盛的皇帝！
在场人瞠目结舌，目光忍不住划过却又不敢直接看，看到了皇帝这样的丑态，若是今日让他活了回来，只怕在场没有一人能活下来。
是时候了。
东方巽唇角勾起，看着明绍则拖着盛帝一步步走到门口，就在他以为马上就可以逃出生天之时，盛帝却忽然喷出一口鲜血，瞬间面如金纸软倒下去。
熟悉的剧痛从头颅席卷全身，明绍则闷哼一声，只觉得似乎有千万根针在脑子里乱扎，让他再没有力气握住刀柄，跟着一同栽倒下去，盛帝的头疾病发了……
可是这不可能啊！他明明给他用了药，明明已经暂时阻断了两人的共感……
除非，除非他要死了。
明绍则猛地睁大眼，下一瞬间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将刚才抢来的药塞进了自己嘴里，面前却出现了一双靴子，抬首是东方巽怜悯的眼神。
“没有用的。”低低的叹息声响起，东方巽俯身下来，“这药只治得了病，却改不了命。”
随着这句话音落下，明绍则感觉自己头颅仿佛被人劈开，鲜血不断从口中涌了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东方巽的脚，“我……我求……飞雪……”
东方巽垂眸冷冷看着他，从前的那些争锋相对，那些阴谋陷害均都在眼前一一滑过，最后只化作了临夏描述的那间石室，他母亲最后住过的那间石室。
他抽出脚，没有半点犹豫地离开，身后明绍则双目大睁，面容狰狞，算计了一辈子的人最终到底还是死不瞑目。
被重重围困住的大厅里，众臣亲眼见证了这变故，一时间均不知所措，忽然有人跪倒下来，“明相谋逆，幸有国师拨乱反正，剿灭贼子，现陛下仙去，请国师替我等主持大局！”
“请国师主持大局！”
“请国师主持大局！”
层层呼喊声不断响起，东方巽在这人群之中冷眼相看，虽未应承什么，举止间却已经有了君王的架势，李临夏知道，他最终不会拒绝登上那个位置。
谋算了这么久，到底还是等到了这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