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魂

    一山叠一山,环绕着村落,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青瓦沿边的水滴越聚越大,砸在潮湿光滑的石上,一片律动。

    上百道昏暗的狭巷穿插在斑驳的瓦砾楼中,像是被遗弃的婴童,沉寂在人烟尽处。路皆以完美的天然原石铺成。

    走在如玉般通透的原石路上的女子,步子轻得几近缥缈。

    半明半昧间,露出一张昳丽乖张的女子的脸。

    面容白皙无暇,冷冽艳丽,眼尾处微微上挑,一对狐狸眼似轻傲刻薄,朱唇丹珠般风情尽显。

    耳侧冰透细腻的红玛瑙耳坠轻轻晃悠,将如玉般的耳垂染上一抹红霞。

    一下又一下,晃得人心神恍惚。

    一身红罗衫勾勒的身线妖娆万千,随着步子,传来阵阵悦耳的铃声,像梵音般空灵渺渺。

    晏姚寻觅多年,才从一老道口中得知此处。此时却在这乱巷间迷失了方向。

    这里像是多年没有人住,在晏姚兜兜转转,第三次来到标记处时,一个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的白发老头正坐在一旁。

    他目光沉沉,道:“好久不见人来窟魂谷了。”

    “说吧,要什么?”晏姚眼皮一抬。

    “我老头子半截入土的人了,能有什么想要的。”

    晏姚一听,心头一跳。

    什么都不要才是最难搞的。

    又听老人嗓音苍老沙哑,继续开口:

    “只是一个人待在这里数十年,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了,你若是能跟我多聊几句……”

    “就这?”晏姚打断他。

    老头眺望远方,缓缓开口:“就这。”

    接过他手里的探明灯,晏姚最后看了眼一脸不舍的老头,心想,往后若是自己混不下去了,当个说书先生也不错。

    不消半个时辰,便晏姚看到一座以石筑基的重屋。

    石楼威严屹立在荒凉冰冷的乱石山间,细看能发现上面雕满壁画,画风诡异。

    最显眼处雕的是两具堆叠在一起的胴/体,上方是个青面獠牙的诡异老妖,此时正张着嘴,露出尖细的一口牙,大笑着,为身下压着的女子描眉。

    而那女子脸颊泛红,轻遮朱唇,眉目间流露出万千真情,笑得醉人且煽情。

    山间吹过一阵阴凉的冷风,卷起一地纸钱。

    晏姚微不可见的打了个寒战,拢紧身上轻薄如纸的薄衣。

    石门上的八卦两仪阵久无人用,上面覆着一层薄灰。

    四周皆是石砺,甚至鸟也不曾看见。

    晏姚看着那层细灰,细眉此时正轻蹙着,睫毛尾端落下,轻擦过眼角小痣,动作利落的撕下一片下摆堆叠处的红布。

    下一瞬,她动作一顿,陷入了沉思。

    或许,自己也可以用术法的……

    晏姚咬破细嫩的指尖,将渗出那滴血滴入阵眼,手腕飞速翻转。

    伴随着女子低吟声响起,石门缓缓上升,又震下一层细灰。

    脚尖一点,女子轻巧避过,裙摆划出残影。

    石门大开,迎面扑来一股冰冷的寒气,带着若有若无的腥臭。

    大堂中间摆放一面石制八仙桌,上面一盏高身白玉石仕女香炉,七零八落插着几根燃烧殆尽的香木,中间架着个不知多少年前的鸡蛋。

    便是那股腥臭味的来源。

    三摇响铃。

    随着一阵“咯哒咯哒”,走来个穿着月霜色百子暗纹旗袍的女子,长发直垂腰间,给人以江南流水般的温婉的感觉。

    看清楚来人,晏姚面上闪过一瞬的惊异,很快又被她隐去。

    旗袍女子面上挂着得体的浅笑,示意道:“姑娘请坐,此番前来,不知是为罡,还是煞?”

    声音温婉动听,别具韵味。

    晏姚此时朝石门外望去,乱石壁前已是黑影绰绰。

    时间刚刚好。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从袖口拿出个做工精巧的青铜色器具,往石桌一扔。

    开口道:“魁罡。”嗓音轻佻勾人。

    人有三魂,身死神陨后,七魄先散,三魂后离。

    分别为天魂、地魂、命魂。

    地魂因缺失思想,所“言”解无虚误。

    于是就有一种被称为束魂者的人,可在百鬼夜行时将其束缚,供人提问。

    这是门不错的手艺,晏姚当初便想习来。

    只是束魂者,首先需要魂魄完整无损……

    百年前天下分为人族、邪族、岚族。今世默认只有人邪二族。

    所谓罡,指的是包括修道者在内的人族;

    煞指的是邪魔妖道;

    而岚族早已消失数百年,其魂魄较为特殊,是无法被灵力相较低微的束灵人束缚。

    魁罡则是指血脉混乱的种族,比如晏姚要找的半岚半妖,令姬。

    旗袍女子在看清晏姚掏出的古器时,挂着浅笑的面容终于有所松动。

    那枚被随意丢在八仙桌上的青铜器具,正是她曾花费三年苦苦搜寻,却不曾一见的上古法器——

    护魂鼎!

    女子为其擦净石桌椅,晏姚这才落坐。

    见她从内室拿来出个沾着异物的鸡蛋和三香一线,而后将香点燃,摆放整齐。

    女子低垂着眸子,面容隐在烛灯下,显得温婉恬静,边理线边问道:“姑娘所寻何人?”

    晏姚正张着透亮的狐狸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动作,听她询问,莞尔一笑道:“名字有二,只知其一。”

    女子点头,道:“那便试试吧,待会姑娘可向其提问半炷香时间。线动一下则为是,两下则不是,面前香尽则结散,魂魄便会自然离去。”

    晏姚点头。

    女子修长的手扯住线的两头,温和细软的嗓音轻声呢喃咒法,一遍遍轻唤魂魄的名字,如江南水乡朦朦细雨,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晏姚半撑着脑袋,听得不亦说乎。

    面前女子扯线的手指不断翻转,额头上也浮出细细一层薄汗,面前烛灯间的火苗巍巍颤颤的摆动,下一瞬忽的熄灭,室内一片昏暗。

    借着燃烧过半的香的微弱红光,晏姚看见线正悬空浮在空气中,绑着的魂容貌熟悉。

    随后女子起身,拿过八仙桌上的护魂鼎,进了内室。

    晏姚随手打出个业障,才缓缓开口:

    “可是令姬?”

    话音刚落,线动了一下。

    “今天下间,可还有岚族遗留?”

    话音刚落,线又动了一下。

    ……

    最后一问:“我,是否是岚族后人?”

    那边沉默了一瞬,明明不存在思考能力,却像是在认真分析这个问题。

    “啪哒。”

    那边沉默了一瞬,明明不存在思考能力,却像是在认真分析这个问题。

    “啪哒。”

    未等来答案,面前烧尽的香灰砸在蛋壳上,发出轻微声响,线从空中缓缓飘下。

    下一瞬,晏姚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地魂作为无意识的储备载体,只能判断对与错,不具思考。

    而她最后问出的问题,首先便需要思考——“我”到底是谁。

    倘若将“我”换成晏姚二字,可能答案便水落石出了。

    只可惜束魂者道法有限,无法对令姬进行二次束魂。

    晏姚破了业障,走进内阁。

    还有几个问题没解呢。

    毕竟,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八年,头一回遇到前世见到的人。

    她还是跟记忆里那个模样,温婉端庄。

    没走几步,隐隐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咯咯”声。

    在冰冷的乱石堆里,再听见第二种生物的响动。

    晏姚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眉心一跳。

    穿过长而空旷的廊道,尽头处透进明亮的光线。

    走进看,这是个半露着的院落,同样砌以原石。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而石壁角落里,几十来只鸡的毛被风吹得炸起,此时正叠罗汉般紧凑着,蜷缩在狭小的鸡毛堆里。

    而鸡窝旁边,堆着数量不明的被吃完的蛋壳。

    晏姚在这里又成功看到了第三种生物,苍蝇。晏姚向后退了一步。

    一直鸡轱辘转了一圈眼珠,似乎在确定目标,突然向前一啄,苍蝇落入口中,动作又快又准又狠。

    两生物在这乱石荒山中,“惺惺相惜”,“相依为命”。

    下一瞬,一只母鸡咕咕叫个不停的鸡,身下突然多出个蛋来。

    晏姚离得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另一直咕咕叫个不停的鸡,此时身下也坐着个蛋。

    没一会,数十来只身形呆胖的鸡扑扇翅膀飞来,朝母鸡身下的蛋啄去。

    母鸡拼死护着身下刚出生的宝贝,刹那间一阵鸡飞蛋打。

    晏姚麻木的看着,以术法相隔,让自己免遭横灾。

    她不由想起一句无厘头的打油诗——

    轻舟已过万重山,我侄味道不一般。

    还有那个古老的史诗级难题——

    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不久后,鸡窝中又恢复宁静,鸡群叠罗汉般紧凑在一起。

    ……

    此时,旗袍女子像是估算好时间的,起身寻了过来。

    女子看着陷入沉思的晏姚,犹豫着开口道:

    “数十年前我落居此处时,考虑到束灵需要,抓了几只野鸡来,却不想……”

    可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晏姚唇角轻勾,戏谑开口:“这突击鸡看起来有点意思。”

    女子虽没听懂什么鸡,见她想要,动身便要去捉。

    晏姚连忙阻止,忍不住噗呲笑出声,道:“我就想想,不过还是谢过了啊。”

    她像是随意的一问,懒懒开口道:“也不知姑娘的名姓……”

    女子颔首,笑的温婉:“我姓沈,名俞芷。”

    晏姚心道,果然。

    面色却不变分毫,继续问:“沈姑娘名如其人,让人熟悉,也不知咱俩是否见过?”

    “姑娘说笑了,我在这乱石荒山待了数十年,那会恐怕姑娘还没出生呢。”

    晏姚陷入沉思半刻。

    接着,她从袖口间随手一摸,掏出只做工精巧的古铜色铃铛,上面镶嵌着神秘符文和纹饰、铃铛中央,悬挂着一颗水晶球。

    将其中挂在女子腰间。

    神色认真的开口道:“这聚魂铃天下只此一只,这个给你,想必你也用得上。”

    沈俞芷眉心一跳。

    一为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随手掏出的便是不可多得的法器;二为自己的无功不受禄。

    晏姚随意摆摆手,边走边漫不经心道:

    “不必多心,日后若有幸,见到弱小无助的我,交给她便是。”

    有幸?见到弱小的她?

    这是什么值得幸运的事么?

    女子虽不解,却也点头。

    嗓音温淳悠婉,自晏姚身后传来:

    “那便谢过了,山高路远,姑娘一路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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