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平晖市集,万尺巷。

    陆家兄弟平日里都有自己的事情忙活,很少回到这座坐落于巷子尽头的宅子。

    宅子修葺简单,没有太多花树山水作为点缀,夕阳无遮无碍的散落下来,澄金泛红的光彩覆盖满地,平添几分古老腐朽之感。

    岁雪睁开眼,顾不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立刻检查了定在冰雪之上的五道剑影,然后才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往外看。

    房间整洁敞亮,门外无人把守,年迈的侍女安静地打扫着院子,东南角的水池边,陌生的青年坐在池边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以手中碎石心不在焉的打着水漂。

    应当是在接应之人的地盘上,岁雪稍稍松了一口气,打量着陆沉风。

    陆沉风满脑子都在想岁雪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能接受岁雪还活着,却又明显能感受到她活着的事实让他产生难抑的雀跃,将他自以为不共戴天的恨意都驱散。

    东毓皇城中尊贵无比的小郡主,被亲人精心保护,有师长耐心教导,像天上众星托举的明月。

    永盛城破,东毓皇室非死即伤,连昭英公主都死在万箭穿心之下,唯独她一个柔弱懵懂无力自保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数年之后又好端端的出现在了云城,以微生白特派之人的身份。

    哥哥肯定早就知道她还活着。

    难怪,难怪他会淡声交代一句要好生照顾小姐。

    陆沉风气得连面前的空气都想揍一顿。

    他想不出来岁雪在失踪的这几年里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怎么为影族做起了事,怎么敢不顾血煞命格开始修行。

    他抑制着等岁雪醒来就要亲口去问她的冲动。

    哥哥不也和影族扯上了关系么?

    世事难料,身不由己罢了。

    小月亮从天上落下,流落在人间,总要先找个可以傍身的依靠。

    陆沉风狠狠地往池子里砸下最后一粒碎石,水花飞溅而起,打湿了岁雪鞋面。

    “哎,你脾气真的好差啊,你就是绍景哥哥说的那个陆沉风吧?”岁雪撇下嘴角后退几步,不太开心地盯着他。

    陆沉风心里想着事情,被突然靠近的岁雪吓了一跳,阴阳怪气道:“话这么多,看来是天惩之雷打得还不够狠。”

    他原本还想再讥讽几句,但面对岁雪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却自然而然闭了嘴,说不出更难听的话。

    “你没力气就回屋歇着,想吃东西了就说,等伤好了就快走。”陆沉风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扭头就见岁雪压根没听他说话,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岁雪问:“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陆沉风指了指一墙之隔的小院,不怀好意笑出声:“那小子伤得重,里面睡着还没醒呢,不躺个三五天是下不来床的。”

    岁雪抚了抚心口,如释重负:“没死就好。”

    她又问:“秋草结可有消息了?”

    陆沉风觉得奇怪:“你现在什么境界?”

    “引气呀。”岁雪一脸你问这个做什么的迷茫表情。

    陆沉风眼珠子转了转,一本严肃道:“你先说你要秋草结做什么?我可告诉你,底子差就用功修行,境界低就靠经验技巧来弥补,别琢磨着什么邪门歪道,这是害人。”

    岁雪装着没听懂:“你要和我说什么?”

    陆沉风翻了个白眼:“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

    岁雪十分无辜:“什么意思?”

    陆沉风吸了一口气,微笑:“白露生这玩意用不得,一次两次可以用秋草结来解,但只要尝试过白露生,绝不会只用一两次就罢手。”

    岁雪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为何觉得我会用白露生?”

    陆沉风松了一口气:“已经想办法弄到手了,明日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岁雪摊开手心,笑盈盈道:“现在就给我吧,我要回学院了。”

    陆沉风盯着她笑意灿烂单纯的一双眼,没忍住问:“你怎么会为影族做事?”

    岁雪觉得他问得奇怪,反问道:“我是影族之人,不应该吗?”

    陆沉风怀疑她脑子进水了,扯着嗓子叫:“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

    “你别叫这么大声,让外面的人听见我就麻烦了。”岁雪埋怨地看着他,竖指放在唇边,“我虽不知你们为何会听命于微生大人,但既然都是在为影族做事,就不必再因两族的对立而对我有所防备。”

    陆沉风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唬得一愣,一时半会分不清她是在装傻,还是流落在外的这些年真变傻了。

    “你与我哥怎么认识的?”陆沉风试探道。

    岁雪回忆起一个深秋的傍晚,那场雨好像又将她全身淋湿了一遍,指尖也泛起凉意。

    第一次试图逃出坠月谷,被影族战士发现,被一次次摁进水塘之中。

    腥臭的污泥灌进鼻腔,刺痛的双眼拼命流着泪,她不能忍受窒息,想用尽全力吸一口气,水就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肺部像是要被撕裂。

    惶恐无助,神志丧失。

    微生白就站在岸边,在她的身后,袖中飞出一根制作傀儡的导灵丝,缠着她的脖颈。

    在她被按进水里时,导灵丝完全绷直,往后拉扯,割进皮肤。

    血很快就渗了出来,被雨水冲刷得不留一点印记,似无事发生。

    这就是教训。

    “不用管她,让她自己回去,她这次不会再认错路了。”

    微生白带着影族战士扬长而去时,眉眼间的暴戾残忍早已消散干净,他话音含笑沉缓,脾气很好的模样。

    岁雪就倒在水塘边淋了很久的雨,一会想着如果今日死在这里,就不必再忍受血腥的囚禁,也挺不错。一会又想,该死的人为什么是她?

    雨声突然变得清脆密集,隔她很近,是一把伞撑开在了她的头顶。

    岁雪看着陆沉风,忽就笑了,轻声说:“我八岁时,绍景哥哥送给我一把伞。”

    “他当时被微生大人叫去商留,恰好遇见了我。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他。”岁雪略去太多细节,说得云淡风轻。

    陆沉风心说老子信了你的鬼话。

    我哥去商留给你送伞?

    你八岁时还在东毓永盛城当金枝玉叶的小郡主,你娘疯了才会让你去商留。

    “你怎么还不走?”岁雪见他站在原地,一双眼珠子盯着她转了百十遍,便开口催促。

    陆沉风摸不着头脑,先理直气壮怼回去:“我走哪?这是我家。”

    岁雪提醒说:“秋草结,还有红烧黄鱼,栗子糕,甘豆汤,我很饿了。”

    她轻轻叹一声气,十分苦恼的模样。

    “也没见你饿死。”陆沉风翻了个白眼,转身往院子外走。

    寸心简被他从怀里拿出,在手里捂了半晌,终于点开。

    “你跟岁雪在商留认识的?”

    陆绍景的传文很快就回复过来,令陆沉风被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包围。

    “如果是她告诉你的,就便是了。”

    .

    “什么?万聿礼有寓形?”聂飞从地上跳了起来,要羡慕死了。

    沈纾星把玩着无相琴碎片,月下无风,安静燃烧的火光映照着他的正脸,俊美沉静的脸上被明亮的光芒笼罩,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比起寓形,沈纾星更关心万聿礼要无相琴碎片做什么。

    万聿礼来到云城,绝对不仅仅是为了修行。

    万行野心思缜密,不做无用之事,既然允许自己的儿子来到云城,就得借这个方便,让他做些有用的事情。

    一个只把权势和财富放在心上的人,无论筹划什么,都离不开这两点。

    秦君昭动了动手里的木棍,刨出埋在火堆里的红薯和栗子看看熟了没,被无相琴碎片反射的月光晃到眼睛。

    “无相琴的上一任主人借它施展禁术,琴身碎为三十一枚碎片,其中十枚被正派修行者碾为粉屑,剩下的碎片便无法被重铸为无相琴。”秦君昭抬手挡了挡眼睛,“你确定万聿礼找的是这个东西?”

    沈纾星收好碎片,如实说:“不确定。浮玉山里不止有无相琴碎片,一个人的真实目的也不一定非要说出来让别人听见。”

    秦君昭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他要去浮玉山?可别是因为湛玉草那事就一直盯着他,那我可就要愧疚了。”

    沈纾星本就觉得奇怪,静了片刻,说:“我师妹告诉我,她在剑宗试炼秘境外无意间听到万聿礼和另外一个人说,十五那晚要进浮玉山取无相琴碎片。”

    这种秘密能被偷听到,沈纾星是觉得巧得不可思议。

    秦君昭与他对视一眼,想法相同,却没多说。

    毕竟殷珞是他的师妹。

    天下的巧合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你的溯年镜碎片找到了吗?”秦君昭略过刚才的话题,问他。

    他知道沈纾星进浮玉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这些年他都快把云城翻个底朝天了。

    沈纾星摇头。

    世上有许多神兵不能被术法寻到位置,溯年镜就是其中之一,碎裂之后仍然让这些术法无效,因此沈纾星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大海捞针一般,没有结果才是常态。

    秦君昭想拍拍沈纾星的肩膀安慰他,顺便擦擦满手的灰,被他身法敏捷地躲开。

    聂飞接过秦君昭抛来的红薯,被烫得嗷嗷乱叫,一松手就把红薯掉地上了:“这么烫!君昭你手是木头做的吗居然感觉不到?”

    秦君昭的确没怎么感觉到烫。

    他微微垂首,目光错开片刻,才重新看向聂飞,也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聂飞后知后觉感受到害怕。

    “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沈纾星说,“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制药?”

    聂飞也着急:“对啊,不管你需要什么,我们都会帮你找来的。”

    秦君昭若无其事剥开红薯,递到嘴边吹了吹,神色安静:“我想想吧,我再想想。”

    他也不知道到底什么药才能把这副病骨支离的身体治好,苍烈最好的医师都没办法,云城医家的无上者都只能三年又三年的给他续命,他能知道什么?

    气氛陷入难得的沉默。

    沈纾星岔开话题:

    “你们说,把不同的神兵碎片放在一起,有没有可能凝聚成一种新的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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