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没等柳璨回话,郑氏便张了口:“小女今日忽然发现被人软禁在此,这才吓着了。”

    “咱们不能出去这事呢,我也不是不知道。”郑氏松开了顾昭的手,道:“我在家待久了,有些闷,便叫小女陪我一块儿来护国寺里散散心,也找智安大师讲讲佛经。”

    “我与智安大师有些交情,当下便递了书信过去。智安大师也回了话,说会亲自前来迎接我。结果咱们到的时候,来迎我的却是元慧小师傅。他说,智安大师有些事情走不开,让我多多包涵。”

    “昨日我和元慧小师傅一块儿拜了半天的佛,元慧说,寺院里住了位贵人,贵人丢了东西,智安大师正忙着找寻失物。”

    “我想着,即便是丢了什么,我们清者自清,纵然有些不便,也不必害怕。结果小女却怕成这样,真是让柳公子见笑了。”

    柳璨道:“夫人多虑了,令爱性情自然,在下哪里会笑话她。”

    郑氏又道:“听小女说,柳公子昨夜便知道了此事?”

    柳璨道:“是也不是。昨夜江永王斌二人前去喂马,喂到一半,被人请了回来,是以,在下早早知道护国寺中有贵人生气;但若非夫人今日一言,在下绝不会清楚其中原委。”

    郑氏又问:“柳公子昨夜说跑了野猫,怕也是因为此事吧?”

    柳璨笑,起身作了一揖,歉意道:“夫人睿智。昨夜惊扰了夫人,在下惶恐。”

    郑氏便笑着开慰柳璨:“柳公子担心我们母女,处事又妥当,我怎么会怪你呢?”

    心中却狠狠地给柳璨记上了一笔。

    这人消息灵通,处事老练,又一门心思地盯着她家昭昭,定然别有所谋。

    见柳璨坐下,郑氏脸上也带了笑:“听小女说,柳公子同意帮我们找几名护卫?”

    柳璨回道:“确有此事。只是不清楚夫人想要几名护卫,具体情况,还有待商榷。”

    郑氏问:“柳公子能为我们找几名护卫呢?”

    柳璨道:“王斌江永二人,送夫人回到家中后,夫人便可留用。若夫人还需要别的护卫,在下也可以再为夫人找寻。”

    郑氏笑了,随即眉头皱起:“初次见公子时,公子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真是披坚执锐,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虽是深宅妇人,却也清楚,公子定然是军中精锐。公子就这样将王斌、江永二位公子留了下来,可会有什么不便之处?”

    “夫人且放心,”柳璨放缓了语速:“我们确是出身行伍,但并非是卫所中人,而是招募而来。我们这些人,隔上几年就要换上一批,换下来的老兵也不过二十几岁,正当壮年,往往被权贵富户招为护卫。想必夫人请我找的护卫,便是这批人了。”

    郑氏笑着夸赞柳璨:“柳公子果然老练,什么都瞒不过公子。”

    柳璨道:“在下的意思是,先将王斌江永二人留用,过几日再找些合适的人送到府上。如是,我能为夫人找到称心的护卫,日后也不用夫人费心联系我。”

    郑氏大喜过望:“公子考虑得周到,只是,王斌江永二人也该是军中翘楚,他们便肯留下来,为我们驱使么?”

    “那便劳烦夫人多给些赏银了,”柳璨也笑了,“他二人都要到成婚的年纪了,日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夫人既给了酬劳,他们又岂有不愿之理呢?”

    “银钱方面,公子自然不必担心。”郑氏心情颇好,看向柳璨的眼神中满是喜欢:“我看柳公子和他们年纪相仿,不知公子可成婚了?”

    “啊?”柳璨没想到郑氏忽然将话题扯到了婚事上,不由抬头望向郑氏。

    郑氏端出了长辈的和蔼:“我见柳公子相貌堂堂,言谈举止,也像是读过书的,见了心里就亲近。”

    郑氏与顾昭离得近,柳璨借着望向郑氏的机会,趁机偷偷看了顾昭一眼,心中大喜。

    郑氏话说到这里,又有一个女儿,想必下一句便是问自己是否对顾昭有意了。

    见到顾昭才短短几天,便赢得了未来岳母的欢心,柳璨几乎有些喜形于色了。

    郑氏将柳璨的动作与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冷哼,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笑意:“我有几位好友,她们女儿的年纪,与公子相差不大。公子若是尚未婚配,我便问一问她们。”

    柳璨的表情顿时僵住了,满眼震惊地看着郑氏。

    郑氏看着柳璨,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笑容消失了一瞬:“小女自幼有位玩伴,总角之时便认得了,之前还曾喂那男孩子吃过糕点,倒是无缘与公子……”

    “娘,”听到“糕点”二字,顾昭忙拉了拉郑氏的衣袖,郑氏尚未回话,柳璨便白着脸起身告辞。

    喜鹊为柳璨端来的那杯茶水,柳璨一口也没有碰。

    顾昭盯着桌子上的茶水,有些埋怨地开口:“娘为什么气他?”

    “哪里气了,”郑氏轻敲顾昭的头:“你与简家孩子自幼认识是事实,喂人家吃糕点也是事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是是是,都是事实,但您怎么不说,我喂他吃糕点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才三四岁,他笨得咬到了我的手指,而我至今不记得这事,全靠您一次次地说出来笑话我,我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桩过往?”

    说起这事,顾昭真是一肚子苦水。

    顾昭打小就白白胖胖的,长得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长辈见了都爱逗她,常常拿了各种糕点糖果去哄她。

    顾昭也不怕生,拿了糕点,还请逗她的叔叔伯伯吃,叔叔伯伯们便就着顾昭的手,或是隔空虚咬一口,或是轻轻地咬上一小口,之后再给顾昭带更多的零嘴儿。

    顾昭就慢慢养成了和人分享零嘴儿的好习惯。

    见简讷那天,简讷背书没背完,沉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顾昭便凑了过去,拿起新得的糕点,脆生生地问:“你吃不吃呀?这个可好吃了。”

    白白的糕点拿在顾昭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上,沾了顾昭一手的糕点渣子。

    简讷瞧见糕点渣子就不想碰糕点了,嫌恶地扭过了头。

    顾昭以为简讷是不信她说的话,跑到简讷面前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好吃呀,我没有骗你。”

    简讷看她一眼,挑了眉,捏过顾昭的手,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叔叔伯伯们也喜欢就着顾昭的手吃东西,顾昭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那糕点确实好吃,咀嚼了几下后,简讷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又咬了一大口。

    这一大口,就咬到了顾昭白嫩的小手。

    顾昭当即张大了嘴嚎哭起来。

    简讷有些尴尬地皱起了眉,老气横秋道:“你哭什么?不就是一口糕点吗?我下回还你就是。”

    顾昭哭得更凶了,口齿不清地喊:“疼……”

    简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拿起了顾昭的手就要看,顾昭吓得直缩手,一边缩手一边往后退。

    好在两位母亲赶了过来,才发现简讷咬了顾昭的手。

    两位母亲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顾昭才三四岁,稍微年长后,便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倒是郑氏,总是爱拿这事来逗她。就连昨天在来护国寺的路上,郑氏都不忘拿这事来打趣她。

    “昭昭,”郑氏皱了眉:“娘知道,这个柳璨帮了咱们,长的也英气。”

    顾昭便抬头看向郑氏,郑氏正色道:“可你对他的父母家庭一无所知。万一他是个兵痞呢?万一他脾气暴躁、爱打人呢?”

    “娘,我——”

    顾昭本想说知道柳璨是谁,但忽然想起这一世遇到柳璨才短短两天,忙掐灭了话头,换了种说法:“娘,他救了咱们,说话也条理明晰,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应该不是兵痞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郑氏叹气,“他帮了咱们,回头咱们多给他一些银钱也就是了,你可不准玩什么以身相许的把戏。”

    顾昭试探道:“……那他要是门楣高贵,人品贵重呢?”

    “那也不准。虽说嫁女嫁高,但他要是门楣太高,你嫁过去,哪里来的底气?受了欺负怎么办?”郑氏怕女儿真的被柳璨给迷住了:“说什么人品贵重,你怎么能看出来他人品贵重?你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他长相出众。”

    “可男人的皮相,最是不打紧。”

    “……知道了,我对他没别的意思。”

    见女儿答得不情不愿,郑氏接着道:“他来护送咱们,不过是为了求财。你与他素昧平生,他帮咱们,难道还能是因为你前世救了他,他今生报恩来了?”

    “……嗯。”

    顾昭既不能说自己前世真的救了柳璨、知道柳璨的所作所为所以认定他人品贵重,也无法说服母亲,只能几句话搪塞了过去。

    顾昭想,她怎么知道柳璨人品贵重的呢?

    也不光是因为柳璨前世保家卫国的行为,也因为柳璨今生的言行举止。

    灭杀匈奴人后,柳璨那群人里面,有人下去割匈奴人尸体的首级。顾昭虽然看不清那人的举动,但匈奴人腔子里喷出一大滩血来,顾昭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柳璨策马前行几步,用身体替她挡住了这血腥的一幕。

    又比如方才,顾昭吓得扑进柳璨怀里,柳璨僵着身子,不敢用手环抱住她。

    在她落泪后,柳璨明明想要为她拭去眼泪,最终却移开了手,没有触碰顾昭的脸庞。

    顾昭想,倘若一位士兵能够用自己的身体为妇孺遮挡残酷画面,倘若一个男人佳人在怀却坐怀不乱,这人即便不是人品贵重,也绝对品行高洁,坏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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