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毖

    柳璨也面容严肃:“方才我叫人去看了这二百多人,个个都是悍勇。何况希声兄特意叫我前来,也是希望我能救下他们。”

    “我想了又想,觉得保下他们也好,左右只有二百余人,把他们拆开了分到各小队里去,想来不久就能够将他们全部收服。”

    “只是法不责众,我也不好太过惩处他们。至于领头的十几人……还是重打一顿,也算是杀鸡儆猴。”

    沈音便又笑着举杯:“廷显此举正合我意。愚兄多谢廷显愿意救下这群人。”

    柳璨亦是举杯:“希声兄言重了。”

    话虽如此,柳璨心头却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昔日梁氏说的话,句句言犹在耳——

    饷银落不到军队中,反倒是被其余高官通通瓜分殆尽。能够用于军士的饷银,寥寥无几。何况粮贵便只发银子,银贵时又发粮米,如此,军士们又何以聊生?

    这般虎狼之师尚且没有银米喂饱,其余兵士的待遇,也可想而知。

    若无一位用心边事、手腕强硬却长袖善舞之人坐镇,哪处养得起这般兵士?可当了兵却不给发粮米,这不是逼着人兵变吗?

    所幸自己还很年轻,也有几分赚钱的法子。如是想着,柳璨心头轻松了些,对着沈音举杯:“希声兄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明日,我便带着这二百人回去了。”

    沈音自是应允。

    次日,沈音虽然依旧穿着便服,却亲自送柳璨与这二百人离开。

    眼见着柳璨与队伍的身影越来越远,沈音面上的笑容为惆怅所替代,颓然地走到了一棵柳树下,望着已然消失的身影发呆。

    “东主,”范先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柳总兵年纪虽小,但处事却老练,又素有名望。他既然答应了东主收下这二百人,便定然会妥善处置,东主不必担心。”

    沈音只是叹气,伸手折下一条柳枝,柔柔地握在手中:“范先生可知道《诗经·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写下这首诗歌的那位周朝士兵,前来征战的地方便是固原。”

    说着沈音垂首望着手中柔韧的柳条:“我童稚时,常见孩童折下柳条编成柳冠,随后戴在头上。”

    “可我自小聪慧,也心高气傲,总想着矫情自制,不肯与那些孩子一样做出这等幼稚的事。”

    “唯一一次折下柳条编成柳冠,还是送给了旁人,要哄那人与我一起出来走动走动,好让那人养好身体。”

    “如今,我倒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童年时不曾做过此等趣事。”

    范先生有些疑惑地望着沈音:“东主……今日缘何这般的悲春伤秋?可是有什么,在下不知道的事情?”

    沈音这般注定权倾朝野、名垂青史的人物,不该为这类小事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啊。

    沈音轻笑,两手轻轻托住柳条:“此番叛卒投降,陛下让我伪作接受,实则将其全部杀掉。”

    “这……”范先生惊得上前一步:“东主所言当真?”

    沈音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柳条,随后动手将其编成了一只圆环:“这批叛卒,可以招,可以抚,可以剿,可以杀。”

    “可以招而抚,可以剿而杀。”

    “但独独不能借招抚之名行剿杀之事。”

    “如此,陛下仁义宽厚何在?朝廷威严气度何在?”

    “何况,倘若我真的将这批叛卒杀了,他日叛逃之人定会负隅顽抗,不肯束手投降。他日不仅再难招抚,剿灭也会更为困难。”

    “如此百害而无一利之事,音……不敢为之。”

    “即便……即便违抗圣命,音也在所不惜。”

    范先生皱眉望着沈音:“那东主……”

    沈音的担忧顾虑,范先生也很是清楚,但想不通为何陛下会这般短视,为了区区二百人便要败坏了朝廷的名声。

    只是二百叛卒,若是看他们不顺眼,随便找个总兵,让他去将其剿灭,也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旁人会说陛下心狠,杀掉叛卒也不会亏了理。

    若是招抚,固然可以显示皇帝的仁义,但诚如昨日柳璨所言,若是有人打着反复投降的主意,那倒不算美事。

    也因此,是招抚还是剿杀,范先生都能理解,却独独不曾想到,陛下会借招抚之名行剿杀之事。

    沈音望着手下已经成形的柳条冠,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与惆怅:“我自然是准备好了冠服,只等着陛下命人将我带回京城问罪。”

    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手下的柳条冠。

    玥儿,此番,沈音怕是要劳你费心了。

    柳璨才带着这二百叛卒回到宁夏,就见他素来不苟言笑的父亲正抱着他女儿四下闲逛,他女儿则拿着蜜饯,一会儿喂自己,一会儿喂他爹,一双手忙得不亦乐乎,而他爹脸上的笑就没有停过。

    柳璨心下一阵欣喜。

    柳彻既然这般喜欢柳叶儿,肯定不会针对顾昭。

    正愣神间,柳叶儿已经发现了他,顿时探过头来,挥舞着小手臂向柳璨打招呼:“爹爹!我在这儿!”

    柳璨笑着下马,几步走到了柳彻面前,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多年不曾回京看望父母,让爹为儿子担心了。”

    柳彻将柳叶儿放在了地上,弯腰将柳璨扶起:“……移孝作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璨儿不必太过介怀。”

    柳璨抬眼望着他爹的眼睛,见他爹眼睛里也满是动容,当即明白了柳彻的意思,这才顺着柳彻的意思站了起来:“爹……见过昭昭了?”

    柳彻苦笑:“是,昭昭很好。”

    柳璨放下心来:“烦请爹先带着柳叶儿回去歇息,儿子处置了这批叛卒便回去向爹请罪。”

    柳彻便带着柳叶儿离开。

    待到两人离开后,柳璨叫过江永,吩咐了几句后,又让人将关越等十人绑了,等着江永将所有将士都聚集起来。

    一刻钟后,此处的士兵已经完全集合完毕,关越等十人也已经跪在了演武台上。

    天气很热,士兵们个个汗流浃背,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却没人有一句怨言,演武台下的士兵方阵一语不发,安静得不像衔了木枚,反倒是像木头雕的塑像。

    关越眼中的震惊越来越多。

    早听说柳璨治兵严谨,却不想他手下的士兵,真的这般令行禁止。

    今日,他怕是要吃大苦。如是想着,关越不由苦笑。

    柳璨却只是站着,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其余将士也都站着,不敢有一句询问。

    两刻钟后,柳璨终于动了:“昔日大同兵变,刺杀巡抚总兵,汝辈……可听说过?”

    士兵方阵也终于开口了,却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回总兵,没有听过。”

    “回总兵,听过。”

    没有听过的声音完全压住了听过的声音,柳璨抬手,方阵又安静了下来。

    柳璨道:“那是六年前的事情。当时,大同前任总兵杨震病卒于任上,新来的巡抚总兵抚慰不力,导致发生了兵变,杀了巡抚总兵等高官,还险些危及藩王宗室。”

    士兵方阵依旧没有任何嘈杂,柳璨接着道:“当时,有二百多人投降了匈奴,几番与咱们交锋。”

    说话间,柳璨声音陡然抬高,音调也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他转身指着关越等人:“昔日叛逃匈奴的将领,便是这几人!”

    士兵方阵连抽气声也没有,柳璨又道:“仰赖陛下洪恩,仰赖朝廷宽厚,陛下命沈总督接受这二百人的投降,沈总督要我收下他们。”

    “这是陛下给的恩典,我自然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昔日被裹挟着叛逃的士兵,我不再追究;但挑唆士兵叛逃的将领,我也决不轻饶!”

    柳璨走到关越面前,目光从跪着的十人面上一一扫过:“我要处罚汝辈,汝辈可服气?”

    十人立即道:“回总兵,服气!”

    柳璨又问:“我要重责汝辈,汝辈可认罚?”

    十人咬牙道:“回总兵,认罚!”

    柳璨再问:“日后汝辈战败,可还会叛逃?”

    十人大声道:“回总兵,不会!”

    “好,”柳璨总算不再发问:“今日,我罚汝辈每人一百军棍。”

    “此番责罚绝不会留情。”

    “是生是死,便看汝辈的造化了。”

    说着已经有人抬了刑具上来,柳璨则退到一旁,目光扫过士兵方阵:“所有人都在这里给我看着,好好看看叛逃是什么后果。”

    棍棒着肉声不断,沉沉地打在所有人心头,士兵方阵依然鸦雀无声。

    当天夜里,柳璨到了关越等人养伤的居所,蹲跪床前后才关切道:“关越将军可还安好?”

    这一百棍子一点没放水,虽说没有伤到几人的性命,却依旧让几人吃够了苦头。

    关越勉强抬头,见柳璨长眉紧皱,一脸担忧,便吃力地摇了摇头:“……柳总兵放心,我们……并没有大碍。”

    柳璨又问:“大夫怎么说?可曾上过药了?”

    关越轻声道:“大夫说无事,也已经上过药了。总兵莫要担心。”

    柳璨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今日之事,璨也有许多的不得已,累诸位将军受苦了。”

    关越苦笑:“柳总兵肯收下我们,我们便已经很感激了。何况如今我辈全是白身,总兵莫要再唤我们将军了。”

    柳璨沉默片刻,沉沉地叹了口气:“以几位将军的身手,他日定然能够大展拳脚,重新得一个官身,也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位只管安心休养,璨定然不会辜负诸位将军的牺牲,定然会好生对待这二百将士。”

    几人都吃力地点了点头,柳璨这才起身,朝着几人躬身道:“今日天色晚了,璨便不打扰几位歇息了。璨明日再来探望各位。”

    几人又是一阵寒暄,直到柳璨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有人惆怅地望向关越:“关大哥,要是一早就有这么个年轻老成的总兵领着咱们,咱们倒是不必吃今天这顿打。”

    杨震总兵千好万好,只是年纪太大;柳璨如今才二十几岁,想来还能再护手下兵士许多年。

    关越眼神亦是复杂,随后闭上了眼:“养伤吧,我身上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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