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郎

    所幸,当萧玥望向那盘龙朱漆的大柱时,宋恒已经注意到了,等萧玥举身相撞时,宋恒双臂早已紧紧地箍在了萧玥身侧,将她抱了回来。

    两人身形皆是踉跄,宋恒抱着萧玥跌坐在地上,身形颤抖地抱住了萧玥,将头埋在萧玥颈窝不住地落泪:“玥儿、玥儿我错了,我不该逼你,你不要求死……我只有你了玥儿……父皇娘亲都不要我了……”

    萧玥心头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心说不枉她对着镜子练习落泪练习了那么多次,却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心道他父母不负责任关她什么事?她做了该做的事,又不欠他什么。

    如是想着,萧玥越想越觉得委屈,再加着做戏,泪便流的更凶了。

    发觉萧玥哭得越发厉害,宋恒心下更怕,哆哆嗦嗦地表着爱意:“玥儿,我爱你,真的爱……不要走……别走,别……”

    萧玥更加气闷了。

    宋恒爱她,他便得爱宋恒?她与那人情投意合却不得不分离,她说什么了么?她喜欢貌美的才高的操守高洁的,宋恒这满肚子阴谋诡计、肆意伤人的狼崽子凭什么要她喜欢他?

    平日里不敢表露情绪,现下想起便更觉委屈,于是宋恒哭萧玥也哭,两人直至哭到了半夜,宋恒才命人将萧玥送了回去,说让萧玥放心歇着,他日后不会逼她。

    慈宁宫内,萧玥接过绿袖递来的汤,寂静无声地喝完后,又将碗递了回去。

    绿袖早就屏退了左右,这会儿接过了碗轻声问:“玥儿这是……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萧玥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不住摇曳的烛光,沙哑的嗓音轻不可闻:“……我不知道。”

    乾清宫内,高聂拿了鸡蛋轻轻地替宋恒揉着脸上的红肿:“……太后如今怎么这般爱打人?”

    宋恒闭口不言,心道萧玥只是打他一巴掌已经是拼命克制自己情绪的结果了,何况今日萧玥太过慌张,慌张得打他时都没有抽在他脸上,只是手指狠狠带过脸颊,他脸上的红肿并不严重。

    想着方才萧玥哭着服软的一幕,宋恒心下有些欢喜——只要萧玥不再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是哭是笑都好。

    如是想着,宋恒闭着眼眼神,顺口问道:“玥儿如今在做什么?”

    高聂小心地揉开红肿:“跟之前一样,每日里看书剪花,对着院子里的盆栽不住地修剪,或者去抄《道德经》。”

    宋恒笑,这笑又牵动了脸颊,顿时疼得抽了口气:“她自入宫便爱上了《道德经》,靠这些东西强压着自己的情绪。看来她最近真是气坏了,难怪今日会当着我的面哭。”

    “对了,那方月出轻云的砚石,玥儿喜欢吗?”

    高聂道:“喜欢。听说,那方月出轻云砚自打进了慈宁宫,太后便只用那块砚石,每日里抄《道德经》,都只用这块砚研的墨。”

    宋恒想象着萧玥对那砚石爱不释手的神情,不由轻笑:“那个沈音还真是有几分本事,舞马也好、月出轻云砚也好,个个都能讨得玥儿欢心。”

    高聂便道:“听说沈大人才华也很高呢。高铭来的书信里提到过他,说这人做事利索的很。有他在,高铭自己都轻松了很多。”

    宋恒嗯了一声:“毕竟是未及弱冠便金榜题名的进士,如今也才三十多岁,和玥儿差不多年纪——”

    宋恒的声音陡然停止。

    下一刻,宋恒睁开眼睛翻身坐起,一双暴怒的眼望着高聂:“沈音的字是什么?!”

    高聂不明所以,当即吓得捧着鸡蛋跪在地上:“希声,沈音字希声。”

    姓沈,和玥儿年纪差不多,送的每一件礼物都能讨得玥儿欢心。

    玥儿平素最爱读书写字,倘若有爱慕之人,定然会描那人的名字,杨炎是,刘晏是,还有……

    沈音,沈希声?

    大音希声正是《道德经》里的名言!

    她抄《道德经》的时候,是不是想要描他的名字?

    昔日沈音送了舞马惹怒玥儿,他正要斥责于沈音,却见玥儿微醺时的娇憨模样……

    自那年中秋以后,玥儿第一次对他笑!

    倘若玥儿喜欢他……

    倘若昔日与玥儿订下婚约之人便是他……

    宋恒心头慌得厉害。

    昔日信誓旦旦能够靠着盛世来挽回萧玥的自信霎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倘若玥儿真的心悦于他,倘若玥儿真的是为了这个沈音而多番拒绝他……

    这般出色之人,他要怎么争?他怎么争得过?

    以他皇帝的身份?

    玥儿可从来不会对天子有什么高看,甚至隐隐地有些厌恶。

    宋恒吞了口口水,勉强平复下了心情:“去,叫东厂的人去查,查沈音和玥儿有什么关系!”

    焦灼得等待了几日之后,宋恒听着那人的汇报,心脏一寸寸收紧。

    世交……

    萧沈两家是世交,萧玥沈音两人父亲交好,萧玥沈音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常常在一起读书玩乐……

    等萧玥及笄后,两家便为两人定下了婚约,若非萧玥祖母去世,她要守孝三年,她早就嫁给了那个沈音,而不是被他父亲强行留在了宫中。

    宋恒烦躁得厉害。

    沈音……他像是做到了文臣的极致,自己除了一个皇帝的身份,又要如何同他争?

    如若玥儿真的喜欢他……

    不,不对,玥儿不会喜欢他。

    这方贺兰端的月出轻云砚是他宋恒送过去的,去年年夜因着玥儿讨厌沈音阿谀奉承的模样,他便没有将这方砚石送过去,只是悄悄留了下来,没人知道这些砚石也是沈音送的。

    年夜时玥儿明明因为沈音阿谀奉承而几番生气,虽然不忍他棍棒加身,却也没有阻拦他惩罚沈音……何况玥儿并不知道这些舞马是沈音所送,一直认为是高铭派人搜罗过来的。

    再者,前几日,玥儿直接说她与沈家曾有婚约……

    若非玥儿主动提出,他根本不会知道还有这桩旧事,也无人会告诉他先帝继后与旁人有婚约这件事。

    他的玥儿是太过委屈,委屈到将旧事说出,甚至不在乎他会不会因为嫉妒而杀了沈音……

    何况男子二十加冠,加冠时方有字,玥儿入宫时,沈音还没有加冠,玥儿未必知道沈音的字是希声,抄《道德经》也未必是为了描沈音的名字。

    如是反复地宽慰自己,宋恒依旧按耐不住心中的嫉妒愤怒,终于道:“……备轿,去慈宁宫!”

    萧玥依旧在抄着《道德经》。她心里慌得厉害,只有靠抄书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宋恒气冲冲地走进来时,就见萧玥认真地悬笔抄写着《道德经》。

    桌前,正是那一方月出轻云的贺兰端砚。

    宋恒心头火气,一把将月出轻云砚扫在了地上,伸手捏着萧玥的肩膀低吼:“你和沈希声……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玥面上的怒意被砚石落地的闷响打断,桌上的纸张被宋恒倾身时衣袂带起的风掀得微微翻起,萧玥试图挣开宋恒的手臂,无果后强忍怒气地望着宋恒:“沈希声是谁?”

    宋恒心头疼痛陡然松了一丝,仿若蝴蝶羽化时在茧上破出的第一道缝隙,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蝶茧,昭告着他存活下来的生机。

    宋恒依旧紧紧地握着萧玥的胳膊,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沈音,沈希声,你的情郎,你曾经订下婚约的未婚夫!”

    情郎二字仿若插入心头的利刃,将方才那一丝空气又逼了出去,宋恒痛极怕极,却依旧执着地质问萧玥——初生的柔弱翅膀紧紧地卡在茧壳的缝隙处,堵住了外面的空气,他却依旧抖翅缩腹,用尽全力地挣扎扭动,用遍体鳞伤为代价,为自己求一道生机。

    萧玥眼中迷茫渐渐消失。她望着宋恒望了很久,终于轻轻地笑了:“我和沈家哥哥……还能是什么关系?”

    “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襁褓之时便睡在同一张床上,双方亲长每每戏谑,要为我俩定下婚约。”

    宋恒牙关紧咬:“……玥儿,玥儿你别说了,我只当我没有来问过你……玥儿你住口……”

    萧玥面上笑容更胜:“宋恒,我爱他,爱他爱到几番想要违背圣命,想要同他欢好生子,想要与他,生同寝,死同穴……”

    宋恒握着萧玥肩膀的手寸寸收紧:“……闭嘴……我让你闭嘴……”

    萧玥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她红唇张合,一字一顿:“宋恒,你觉得我是为了所谓悖逆人伦的丑事而不接受你,还是为了沈家哥哥才——”

    萧玥没有说下去,因为宋恒早已扼住了她的喉咙:“我叫你闭嘴!”

    宋恒的手松开萧玥肩膀的下一刻便搭在了萧玥喉咙上。他双手寸寸收紧,紧紧地扼住萧玥细长的脖颈,眼睁睁地看着萧玥的面容一分分变红,红得像是宋恒爆满血丝的眼瞳。

    萧玥盈满泪光的眼瞳落在宋恒眼中,随后,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宋恒陡然惊醒,又见萧玥始终垂着双手,不曾挣扎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萧玥方才最后一句话——

    宋恒,你觉得我是为了所谓悖逆人伦的丑事而不接受你,还是为了沈家哥哥才——

    不,不对,被扼死最是痛苦,被扼死的人都会挣扎着去打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臂。

    玥儿从始至终都没有挣扎过……

    玥儿不是为了沈音,而是怕这丑事史册深镌,日后留下千古骂名,想要一死保全自己!

    理智迅速回归,宋恒害怕地松开了手。

    在萧玥身体跌落的前一刻,宋恒抱住了她,两人一同跌落在了地上。

    宋恒颤抖着手去试探萧玥的鼻息,察觉到那微弱的湿热鼻息,宋恒方才放下了心,哑着嗓子承诺:“……玥儿大可放心,收回河套前,我绝不会动你……”

    “你不要害怕……不要求死……”

    “倘若那时候,玥儿仍然不愿意接受我,我就……就……”

    宋恒木着脸跌落了一颗眼泪。

    他……他不舍得放弃……

    萧玥唇角扯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她的目的……

    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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