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浊

    “是,”柳璨眉宇间有疑惑一闪而过:“对了,昭昭说过,和太后娘娘告别时,太后提到了这个人。昭昭认识他吗?”

    顾昭叹气:“不算认识,只是见过一面,这人看着很是精明强干。”

    只是,提起高铭,顾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萧玥。

    她最近认真地读了读《道德经》,对这位太后娘娘越来越敬佩了:“阿璨,我有点想念太后娘娘。”

    柳璨笑:“人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又有一个好儿子满心满意地孝顺她,昭昭别担心,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顾昭面上的惆怅一扫而空:“也是,太后娘娘能有什么事?她身份地位高,自己也通透,肯定能逢凶化吉,万事如意。”

    柳璨自是应和。

    萧玥最近有点郁闷。

    熬了十年,好不容易才熬死了老皇帝,自己被加了尊号,成为了天底下名副其实的最尊贵的女人,新帝也很是孝顺,凡事有求必应,同意她将绿袖放出宫去婚嫁。

    萧玥想着,反正绿袖都要出宫嫁人了,自己索性替绿袖物色好了如意夫君、替她备好嫁妆再放她出宫好了,而绿袖本人也同意了这件事。

    但萧玥费了好多力气,都没有给绿袖找到一位合适的夫君人选。

    “玥儿消消气,喝口茶缓一缓,”绿袖笑着端来了两杯茶,随即自然地坐到了另一只椅子上:“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么几天吗?”

    萧玥接过茶喝了一口,有些好气地瞥了绿袖一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给你找夫君,我忙得天天见各种命妇,想看看她们家里有没有合适的子孙,结果你乐呵呵地喝茶聊天,真是不公平。”

    绿袖便叹气:“我都二十八了,就算有心怡的儿郎,人家也早就成家立业,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我慌什么啊?找个好人家嫁了就是。”

    萧玥放下茶杯松了口气:“这话说的,好像你真的有过心怡的儿郎一样。”

    绿袖只是笑:“我若是出了宫,还请玥儿赏我一块可以让我自由出入宫廷的牙牌。”

    萧玥笑:“行行行,都给你搁嫁妆里,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两人都笑着,气氛便一时和睦起来,直到高聂走了进来,殷勤地一磕头:“娘娘,陛下来了。”

    最近宋恒来看萧玥时,都不让下人报信,只让高聂来说一声,之后便屏退旁人,与萧玥私底下说说话。

    闻言萧玥便笑:“这孩子也真是的,天天劳你跑腿,累了吧?绿袖,你带聂儿下去喝杯茶。”

    高聂也笑:“娘娘这里的茶好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觉得累啊?”

    说着和绿袖一起退了出去。

    宋恒径直走到了萧玥身边,笑着宽慰:“听说母后近些日子天天忙着看各家孩子的消息,可曾给绿袖姐姐找到了令人满意的夫君?”

    萧玥哭笑不得:“还没有,偏偏绿袖也不急,倒显得我有些滑稽好笑。”

    宋恒也笑:“母后不必拘着文武官员家的孩子。若是绿袖姐姐真的有看得过眼的男儿,母后知会一声,哪怕是个白身呢,我把他扔到锦衣卫里做个指挥使,也能让绿袖姐姐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萧玥顿时严肃起来:“恒儿,莫要轻许他人官位,朝臣俸禄皆是民脂民膏。绿袖的嫁妆,我替她出了就是。”

    “母后这是哪里话?我既然叫绿袖一声姐姐,自然是把她当作家人看待。寻常的公主出嫁、亲王选妃,亲家总要给他们一个官位,免得平白拉低了龙子龙孙的身份,绿袖姐姐如何不可?”宋恒面上带了几分无奈:“再者说了,母后能有多少银子?萧先生素来清贫,母后又只有那么一点俸禄银子,还几番分给被遣散的宫女,给她们做盘缠、做嫁妆。您那么一点俸禄还有多少?难不成,您还能把自己每日的粮食供奉给卖了出去,换上几两银子么?”

    公主出嫁也好、亲王选妃也好,除了为这些人操办婚礼的花费,往往还要给亲家一个不高不低的虚职官位。一来有一个名正言顺地给他们财物的理由,二来提高他们的身份,免得丢了天家体面。

    而这虚职官位,通常就是在锦衣卫里兼一个指挥使。锦衣卫里多的是指挥使,有时候冗员能有上三四万。

    萧玥给宋恒逗笑了:“这可不成,私带宫中物品出去买卖,这说出去可不好听啊。”

    “是啊,儿子面上也无光啊,”宋恒面露感慨:“母后头上的簪子都旧了。”

    闻言,萧玥伸手虚虚扶上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

    珍珠作月,素银作叶。竹枝挑月,月照疏叶。明明流光溢彩,偏偏又清冷雅致。

    只是这簪子时间长了,银叶有些发黑,珍珠也暗淡发黄,看着寒酸老旧。

    萧玥又收回了手,笑道:“我喜欢这簪子,平日里也习惯戴这簪子,特意命人做了许多支。若是遇见了合眼缘的人,便会赏给她们一支同样的簪子。”

    “不过今日我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裳,这衣裳颜色柔和,不适合搭颜色太鲜艳明丽的首饰,我这才挑挑拣拣,选了支最旧的簪子出来。”

    “你若是嫌弃旧了不好看,有损天家颜面,我换一支就是了。”

    “我可没有嫌弃这簪子,母后如何都好看,”宋恒笑了:“只是见母后穿的衣服都洗了一水又一水,颜色都有些暗淡了,我看着心里过意不去。”

    皇帝、皇后、太后甚至是一些宠妃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穿脏了就扔,故而服再濯之服是后妃勤俭到可以上史书记载的美德,但萧玥自入宫为后,穿衣服也和在娘家时一样,每每都要洗过许多遍才会丢弃。

    萧玥轻笑:“衣裳旧了贴身,我穿着舒服,不愿意丢。若是有御史弹劾你苛待我,那时候我再换也不迟。”

    因着萧玥素来节俭,又宽厚待人,而萧玥母家也素来谨言慎行,不曾借着权势欺压百姓,因此朝臣对萧玥的评价普遍都很好,鲜少有人弹劾她。萧玥此言,便是无声拒绝了。

    “嗯,衣裳旧了贴身,人旧了贴心,”宋恒应和道:“说来,我把素云给接了过去,母后不会嫌弃儿子不体贴母后吧?”

    萧玥笑:“你和云儿好了这么久,我又有什么好嫌弃的?”

    停了会儿,萧玥又道:“你今日来我这里闲聊了这么久,是因为群臣喊你立后么?”

    “……儿子便不能来陪陪母后,一定要有事相商,才能来看母后吗?”宋恒苦笑着望着萧玥:“不过,母后睿智,确实有人逼着儿子立后。”

    皇帝的后宫是家事也是国事。群臣并不关心皇帝宠幸谁,却关心皇后人选、太子尊位以及后妃是否为家人求职、后妃家庭是否借着她的势力欺压百姓。

    皇帝守孝以日代月,只用收二十七天的孝。如今宋恒登基近四个月,后位依旧空悬,群臣不由有些担心。

    萧玥了然:“可惜你把云儿先接了过去,给了她一个贵妃的位置。若是你真的想要立云儿为后,便和她生个儿子出来,之后母凭子贵,把她抬上皇后的位置。”

    宋恒长久地沉默着。

    “恒儿还有别的事?”见宋恒沉默,萧玥斟酌片刻,道:“可是和朝事有关?若是无关,恒儿便说出来给我听听。”

    宋恒眸色复杂地望了萧玥良久,终于苦笑着开口:“儿子想要问一问,母后会如何看待有才无德之人?”

    见萧玥沉思,宋恒又补充道:“这人……确实有几分才干,人品也谈不上太坏,只是私底下不太检点。”

    莫非是这人贪污受贿,又爱亲近女色?

    萧玥想了想,又抬头望着宋恒:“恒儿能否告诉我,这人是谁?”

    宋恒面上有些紧张,复又笑着回望萧玥:“母后这可就难为我了,只要让缇骑去查,这样的人可查不完。”

    当朝俸禄微薄,不贪污,即便二品大员也会生活清苦;而好色更是才子常事,国朝有“改个号,娶个小”的歌谣,即说进士们金榜题名后会给自己取个号,再讨上几房妾室。

    若是让缇骑去查,九成官员被查出,这已经是大大高估官员们操守的结果了。

    萧玥便不再追问,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恒儿知道,我因为唐代刘晏刘相公而爱吃烧饼,却不知与刘相公同一时代的杨炎杨相公让我头疼了许久。”

    “幼时我身体病弱,爹便对我多有呵护,时常给我讲历代名臣的故事解闷。而历代名臣中,杨炎杨相公自然是避不过去的一个。”

    “开始,爹爹只给我讲杨相公是如何主持推广两税法的。夏粮秋税,流传运用至今,我自是十分崇拜杨相公,每每听到他姓名都两眼放光,偷偷地将他的姓名描了许多遍,爹见了都打趣我,说我若是见了杨相公,怕不是要被他迷住,以身相许。”

    说着萧玥笑了起来,似乎是因为自己童年的傻事而感觉羞愧好笑。

    宋恒手指虚握成拳放在桌上,闻言笑着朝前倾身:“母后怎么答的?素来沉稳的母后,竟然也会因为崇拜一个人而想要以身相许么?”

    萧玥面上浮现出些许尴尬:“当时我还小,并不知羞,闻言竟大言不惭道:大丈夫当如是,即便他真的要我做他的夫人,我若能以一己之身讨他欢心,让他为天下生民多做一些事情,我自然乐意之至,不胜荣幸。”

    宋恒看了萧玥许久,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低低地笑出了声。

    萧玥便叹了一口气:“可惜啊,知道他害死了刘相公后,我便再也不曾崇拜他了。”

    宋恒止住了笑,萧玥面上浮现出几分惆怅:“刘相公自幼便是神童,为人才华横溢又谦和有执,长大后宦海半生,只知道报效朝廷,生活清苦也不以为苦,吃只烧饼都开心得不得了。”

    说着萧玥面上多了几分笑意:“那之后,我听到刘相公的姓名便两眼放光,偷偷地将他的姓名描了许多遍,直到听到刘相公身死的时候,气得我哭了大半天,晚饭都没吃,急得爹捧了饭食哄我,我才吃了一点。”

    “可如今想想,宦海沉浮,生死本就无常。”

    “我既为刘相公痛哭,又钦佩于杨相公的才能,既恨不得杨相公,又爱不得杨相公,只能不尴不尬地将之前写他姓名的纸张悉数毁掉,把他当作一位寻常古人看待。”

    “恒儿,若有人能德才兼备,这自然是最好;可德才兼备之人何其鲜也?若是没有,那有才无德之人、有德无才之人也可以用。”

    “沧江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江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清水、浊水尚有用处,更何况是人了。”

    “若是有才无德,便将其放到能够受人监督的地方去;若是有德无才,便将其送到需要长官教化的地方去。再不济,也可以让几人互相扶持。”

    “只是恒儿,我希望你行事仁慈些。”

    “诚如昔日苏东坡在《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所言: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些许赏赐无关紧要,不会肥了他人,瘦了内承运库;可若是一顿棍棒,稍有不慎,就会误人性命啊。”

    先帝在位时手段酷烈,群臣稍有不慎便会棍棒加身,被打死打残、留下病根的也不在少数。

    萧玥在家时,她父亲常常因为同僚受罚而长吁短叹,自己也曾受过责打,落下了寒天腿疼的毛病,是以萧玥每每听闻廷杖二字都会色变,之后尽力救下这些人。

    见宋恒面色复杂,萧玥苦笑:“我今日说的多了,恒儿若是不喜,他日我便不再谈这些事。”

    萧玥毕竟不是宋恒的生身母亲,又没有自小将他养在手下,满打满算,也只认识了宋恒十年,抚育他的时间只会更短。

    再加上她父亲每每义愤填膺地上疏言事,未必不会让宋恒误会为她想要横生事端。

    宋恒自是会善待她,只是善待与善待有差别,只用天下供养些许吃穿用度,与同她商量大事、让她护住大臣,其中有云泥之别。萧玥并不敢将宋恒激怒。

    宋恒摇头,只是起身:“过上几日,我命人送些财货来,免得短了母后的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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