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夕阳晚照,满山金光下,钟引光蓦地笑出了声,然后便故作不知地坦然接上了话:“这人刚才还在这呢,见你来便一声不吭地溜走了,真是失礼。”

    言毕,她不再看人,悠然转回身子的同时也耷拉下脑袋,下意识地用力收握手中的酒杯。

    见她背过了身,一副并不打算多做解释的样子,齐意康摸不清她到底知不知道刚才的危急处境,便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不过他很快克制住心头的惊惧和疑惑,疾步走上前要扶她起来:“引光,我们先回去吧。”

    钟引光轻巧地躲开了他向自己递出的手掌,又刻意避开了他探询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向外远眺:“九郎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吧,我自己再坐一会。”

    语气虽然不重,但确是赶人的意思了。

    齐意康从钟府的仆从处得知了她今天来江雪馆的原因,知道此时是不能强求的,便屈身在她背后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引光,我如何放心得下你一个人在这儿?”

    钟引光侧身看向他的同时,也慢慢地喝了一口酒,嗓音低沉:“九郎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齐意康的面色略微有些纠结,思索了一会,还是换了个婉转的说辞:“我有件事,想第一时间来知会引光,到了府上才知道你今日出来了,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和往常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低眉对人,再添了一句宽慰的话:“引光,阿娘也必定希望你珍摄自身。”

    钟引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像发出一声叹息:“九郎既然知道我为何在这儿,还要劝我回去吗?”

    久久未有回话,在钟引光看到齐意康显然是进退两难的表情时,沉沉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不多的活泛气息。

    她心绪再也不能恢复到之前的平静中了,故而最终,她还是咬字极轻地答应了下来:“等我喝完这壶酒吧。”

    齐意康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收起脸上的委屈神态,正气凛然地从栈道边缘挤了进去:“那我便在这等你,顺道赏一赏玉露生凉之秋,观一观潮涌潮退之景。”

    钟引光被他不由分说地推到了离脚下的湖面远一些的地方,她身形僵硬,不得不往另一边再挪了挪,好让两个人之间还能留下一些间隙。

    苍茫的天光照彻两个相对无言的人,钟引光咽下酒水时,莹白的脖颈也在微微颤动着。

    在她身侧只剩下一指距离的位置上,齐意康的喉结也在随她的动作而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

    他身躯薄肩皆是紧绷状态,又轻轻咳了两声才缓过劲儿来,他不敢再看人的面颊,只得把视线投向她的肩胛处。

    正好发现钟引光的背上不知为何沾上了些许杂草,齐意康便想也不想地伸手为她拂去。

    为人掸灰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然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襟却已经自顾自地交叠在了一起,清粼粼的潋滟波光也映照出一对好似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感受着咫尺之间的人呼出的热气,齐意康虽然好了一些,但仍旧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

    在思忖过后,他还是下定决心一问究竟:“引光,刚刚我已经在那边站了许久,可自始至终,只看见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钟引光只是极其平淡地“哦”了一声。

    静默片刻,齐意康咽了口口水,极力压抑住自己将要变得颤抖的话音,追问道:“引光不害怕吗?”

    钟引光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像是直要望到他心底去,但齐意康明镜般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只有担忧一种情绪。

    于是,钟引光徐缓地摇摇头。

    从她的反应中,齐意康已经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他从容地注视着钟引光,说出自己的猜想:“和你说话的那个人,你早就知道,她非我族类。”

    钟引光的视线向下垂落,半晌方才幽幽地吐出一息:“《左传》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我已经同余女郎认识了许久,却从没觉得她对我动过什么坏心思。”

    一时怔然,齐意康用询问的语气跟着重复了一遍:“余女郎?”

    钟引光把手上的酒壶放下,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是我自己这么叫她的,她也没有否认。你仔细想想,这四周环湖,她姓的究竟是哪个余。”

    钟引光没有直说,但她相信齐意康可以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站起身,上下拍了两下手,忽然看到齐意康身上只披了一件云肩,语气便含了几分恼怒:“天气渐凉了,却还是这样单薄的一件衣裳,也不知你身边的人都是怎么照顾的,若是再犯起病来该如何是好?”

    钟引光在拍打自己身上沾染的浮灰,没有抬头,便没留神到齐意康脸上的笑意很是寡淡,以及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人回到馆厅后,钟引光推开了想要帮忙的齐意康,卷起袖角的动作也并未停下:“我能为阿娘做的事不多,便不劳烦九郎了。”

    齐意康了然地收回手,一边斟酌着要对钟引光说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望向门外,这一眼,便让他看到一个衣裙迤逦的身影。

    这人影现身得尤为突兀,齐意康心生疑惑之时,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已经不自觉地就跟着那抹一闪而过的背影走了出去。

    恰逢一截枝叶掉落在枯花间,钟引光把食盒盖上,抬眼便看见齐意康又回到了栈道之上,她颇有些意外地扬声唤道:“九郎?你要上哪去?”

    齐意康却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直勾勾地望着静谧无声的前方,仍旧没停下脚步,风搦簌簌秋草,他弱不禁风的身影好像下一息就会被卷走。

    钟引光猛然想起先前为他推算命数时,曾经说过冬日里务必要远离水泽一条,电光火石间,也不管现在还没到他弱冠之年,也不管现在还不是冬日,便大声吼道:“九郎,站住。”

    钟引光心如火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他奔去,嘴里也不住地叫喊着:“九郎,湖泽危险,站住。”

    齐意康顿了一顿,但还是穷追不舍地向栈道尽头走去。

    情急之下,钟引光只能从背后死死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再往地上狠狠坠下去,使出自己浑身的力气,勉力控制住他仿佛走火入魔一样的脚步。

    “九郎,别再往前走了。”

    即便是这样,齐意康甚至还拖着地上的钟引光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像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他浑身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钟引光亦是后怕极了,她浑身抖如筛糠,好半天也没松开自己已经勒得发酸的手臂。

    齐意康能够平稳呼吸后,便连忙转过身,牢牢地握住钟引光冰冷的手,安抚地拍着她:“引光,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钟引光面色不善地扫视了一圈还在泛起涟漪的湖水,咬牙切齿地说道:“九郎,我们回去吧。”

    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手也一直紧紧交握在一起,直至回到馆中也没有松开。

    又坐了一会,互相传递着的暖意才让钟引光回过神来,她用不让人感到尴尬的力度把自己的手抽回。

    她尽量不去管自己滚烫的耳朵,而是十分操心地先向人叮嘱道:“哪怕现在还不是弱冠年纪,九郎也不应该接近水泽的,今天是我一时疏忽了,险些酿成大祸。”

    齐意康不痛不痒地上下一点头,用眼里的笑意示意她不必太多担忧:“引光,我今天要告知你的这件事,原本算得上是件喜事来的,是觉得今天不应用‘喜’这个字,才缩略成了一件事。”

    他沉吟半晌,郑重地闷声道:“但看来现在,是不说不行了。”

    他过分严肃,钟引光心头和双唇颤颤,以微乎其微的声音抖落三字:“我在听。”

    齐意康躬下身凑近她,用再柔和不过的口吻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自从上次呕血之后,再也没有过一次不舒服。昨天卫郎中来问诊时,说用药的次数已经可以减到一天一次了。”

    钟引光怔怔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多了几分难能自抑的哽咽:“我当是什么大事呢,逝者已矣,而九郎身体康健了,才是最大的喜事啊。”

    看她没有丝毫为难的样子,齐意康紧张的心情瞬时消散了,他释怀地笑笑,盯住钟引光不放:“引光先前为我推命时,说我一生病痛难以根除,可现在...我还以为,你会不开心呢。”

    听完他的顾虑,钟引光也瞬间失了笑,颔首道:“九郎所言极是,此事绝对不可马虎,我回去要再想想。”

    一牵扯到和推命相关的事,钟引光便很严肃:“九郎,我要你告诉我,你平生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事无巨细。”

    齐意康乖巧地点点头,因为是回忆,说起来便有些缓慢,但这也让没有纸笔的钟引光能够把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刻在心中。

    热闹的人声与冷寂的月光此消彼长,自认已经没有任何遗漏的齐意康无言向外看去,没有惊扰还在沉默中深思的钟引光。

    在江雪馆外的齐府侍从来催第三回时,钟引光才发现外面已经有净月照水了。

    她急急忙忙地向齐意康致歉道:“九郎,我们谈着话,不知不觉便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快动身吧,误了你回去用药膳的时辰就不好了”

    齐意康帮她把食盒提在手里,以一贯的姿态自然地笑着应声:“无妨,那后话便劳烦引光费心了。”

    踏出江雪馆的前一刻,钟引光没来由地驻足回身,她看了看烟波浩渺的湖面,在心中轻声道:阿娘,这便是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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