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孩儿们都走远了，顾桃才起身。
王秀芳是么？很巧的，她刚才躲在路边的时候，正好看见王秀芳从这里经过，往公社的方向去了。
顾桃迈步往公社去，又是很巧的，她还没走到集市上呢，就在公社医院门口遇上了王秀芳。
虽然多年不见，但顾桃一眼就认出来，那个鬼鬼祟祟提着篮子的妇女就是王秀芳没错。
她原本想喊王秀芳来着，但见她脚步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顾桃最终没喊出声，而是跟在她身后进了公社医院。
“兰兰，饿了吧？妈给你煮了鸡蛋，待会儿放两勺红糖，吃完保管你就有奶了！”
王秀芳进门就忙碌起来，她先把手中的篮子放下，把鸡蛋端出来，又打开床头柜，去拿红糖。
孙兰靠在床头，怀里抱着女儿，看着母亲忙碌。
王秀芳带来的大碗里足有五个荷包蛋，孙兰眼睛都瞪大了：“妈，你怎么一下拿这么多鸡蛋？”
王秀芳舀了两勺红糖放进去搅了搅，道：“我问医生了，说你不下奶，就是营养跟不上，你从生孩子到现在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能有营养才怪！”
“可是……”孙兰急得坐起来，“你煮这么多鸡蛋给我，回去我嫂子还不找你拼命，我不能吃，你赶快带回去！”
王秀芳顿了一下，转身接过女儿怀里的孩子，看着脸色蜡黄的孙兰：“你快吃吧，这鸡蛋是我跟人换的，不是拿家里的，你嫂子不知道！”
孙兰不肯端碗：“妈，我昨天就想问你了，昨天的红糖你说没花家里钱，今天的鸡蛋也没花里钱，那你究竟是拿什么东西跟人家换的？”
王秀芳不自在的低头，假装看怀里的孩子：“你管那么些干啥，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儿，你还不相信你亲妈啊！”
孙兰连忙摇头：“我当然相信你，我是怕……”
“相信我就快把鸡蛋吃了，待会儿凉了有腥气你就该吃不下了！”
孙兰这才去端碗：“怎么会吃不下，这可是鸡蛋，再腥我也会把它吃完的！”
孙兰看着女儿吃完了五个荷包蛋，又给孩子换了尿布，这才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你别怪你嫂子，家里条件就这样，她不是针对你！”王秀芳边收拾边给女儿解释道。
孙兰点头：“妈你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怪她。”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都已经出门子了，自然不会因为沾不上娘家的便宜而生气，再说自孙兰出嫁后也没有给娘家带回过什么东西，每次回娘家都是空着手，虽然她嫂子脸色不好看，但到底没说什么。
王秀芳点点头：“那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孙兰摇头：“妈你别来了，现在地里正忙，我这边一个人能行，你经常请假队长都该有意见了，就别来回跑了。”
王秀芳想了想：“好吧，那我后天再来，你吃饭让人家隔壁床的家属帮忙去食堂给你带点儿。”
“我知道的，你放心。”
王秀芳提着篮子出门，但是在门口的时候被人给堵上了。
顾桃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在王秀芳经过时出声：“秀芳婶子。”
王秀芳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顾桃，王秀芳的脸色就不自在了起来。
“顾桃啊，你怎么回来了？有事儿？”
顾桃堵在她面前：“找你有事儿！”
王秀芳脸色微变：“找我有什么事儿，我还得回家做饭，不跟你唠了！”
王秀芳说着就想走，顾桃冷眼看着，等她走出去几步，才忽然开口：“秀芳婶子，要不我现在回去找孙兰跟她说说你的红糖和鸡蛋是从哪里来的！”
王秀芳列停下脚步，一脸焦急的看着顾桃：“顾桃，我没害你，我就是帮人传了几句话而已，你别去找孙兰，她刚生完孩子，身子本来就不好，这要再一生气，孩子就更别想有奶吃了！”
顾桃冷哼：“所以你为了自己的女儿就去害别人的女儿么？”
王秀芳着急：“我说了，我真的没想害你，那女的找我说让我帮忙回村传几句话，我想着这些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要嫁给厂长是好事儿啊，传出去全村的人都会高看你们家，我这也不算害人吧！”
住院部人来人往，视线来回打量两人，顾桃深吸口气：“出去说吧。”
王秀芳垂头丧气的跟着顾桃出了住院部。
到了院子里，王秀芳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聪明，从你奶和你妈他们从城里回来，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来找我。”
两人找了个台阶坐下，顾桃：“说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秀芳叹气：“唉，说起来，都怪孙兰那个婆家，我闺女嫁到他们家生了个女儿，当天晚上，一听说是女娃，孙兰那个婆婆连孩子都没看，扭头就拉着儿子走了，把我闺女扔到医院里不管不看，我这当妈的心软，总不能不管吧！”
顾桃不置可否。
王秀芳继续：“我想管，但是我没能力管啊，家里儿子媳妇还有孩子一大堆人，各个都要张嘴吃饭，工分哪里够花，我实在是没办法，就想着能不能去供销社赊点红糖给孙兰补一补。”
听到这里，顾桃其实已经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有人趁机抓住王秀芳的需求，给她好处，让她回村传话。
“供销社没有赊给你吧！”怎么可能赊呢，现在都是国企，按照规章办事儿，哪会赊账给个人啊！
王秀芳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不是去碰运气嘛，谁知供销社没赊给她，她出门另外碰上一个愿意给她买东西的人！
顾桃问王秀芳：“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男的女的？”
“女的，个子不高，齐头发，胖乎乎的，估摸着有四十来岁。”
顾桃现在已经确认了，这人就是康娟！
王秀芳很不好意思，再次强调：“顾桃啊，我真的没想害你，我当时想着就是传个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离婚后现在要嫁给厂长确实是好事儿啊！我当时还想着那女的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让我去传这个话就能给我买那么些好东西，不过后来你奶和你妈他们进城，又灰溜溜的回来，我就知道不好了，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事儿！”
顾桃没瞒着：“是的，那个厂长人品有问题，我没同意处对象，甚至都没跟他相看过，他让人传话就是想让顾家人逼迫我嫁给他！”
王秀芳瞬间手足无措：“哎呀，顾桃都是我不好，我真的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些事儿，早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传这个话的！”
顾桃耸耸肩：“反正顾家人也没在我手上讨到好处，这件事儿就暂时算了。”
王秀芳瞬间松了口气：“婶子真的很对不起你，这样，你以后要是有事让婶子帮忙，你说话，婶子能帮的一定帮！”
顾桃想了想摇头：“暂时没什么事儿，不过你这个话我记住了，以后找你你可不能推脱！”
“不会的不会的，”王秀芳忙摆手，“婶子说话算话！”
王秀芳走了，顾桃也起身离开，现在已经弄清楚了，她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收拾康娟和才凝海这两个人。
顾桃还记得当初郭大妈介绍时说康娟男人是化肥厂的干部，她这么不遗余力的帮助才凝海，肯定就不只是单纯做个媒人那么简单了，既然她男人在才凝海手底下当干部，那他们之间会有利益输送吗？
顾桃边想，边往公社的车站走，不过经过供销社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转身走了进去。
孙兰刚才一气吃了五个红糖鸡蛋，虽然还是觉得很虚弱，但不像前几天那样浑身无力，一动就头晕。
王秀芳走后，她小心挪下床，把睡着的孩子拜托给隔壁床的病友，她端起□□布的盆去厕所洗尿布。
她妈已经很忙了，还要操心她的事情，孙兰想着自己能干一点是一点，这样等王秀芳来了后，也能轻松一点。
等她出去，病房里的人小声讨论起来。
“这女的真够可怜的，因为生个闺女，婆家人连面都不露！”
“这公婆不露面算了，连她男人也不说来看她，这种男人还跟着他干什么！”
“第一胎不成，还能生二胎三胎，她年轻又不是不能生了，她婆家做得也太绝了！”
“我每天瞧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都生怕她下一刻就昏死过去了！”
他们背对着门口，没发现孙兰此时已经回来了，她捏着手上的脸盆，指甲泛白。
“孙兰。”
孙兰回头，惊讶的瞪大了双眼：“顾，顾桃姐？”
顾桃就站在孙兰身后，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
她无声叹息，走上前扶住孙兰的胳膊：“走吧，我扶你进去。”
孙兰不好意思：“不用扶的，我能走，顾桃姐，你快进来坐。”
顾桃跟着孙兰身后进入病房。
这是一间六人房，住了四户，都是产妇，孙兰在中间，地方狭小，病房里空气也不好。
顾桃走进去，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孙兰的床头。
孙兰连忙摆手：“顾桃姐，您这是干什么？”
顾桃笑了笑，撒了个谎：“我刚才来看朋友，遇见你妈才知道你也在住院，就临时去买了点东西，你别嫌弃。”
孙兰慌忙摇头，虽然没拆开看，但包装是能看出来的，顾桃提来这东西里有鸡蛋，有红糖，最难得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两桶奶粉，要知道，这个时候奶粉可是顶顶珍贵的好东西了，只有孕妇才能申请奶粉票，但大部分人家都不会舍得买，让孩子吃母乳，奶粉票还能换点钱呢！
孙兰急得快哭了：“顾桃姐，这些东西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顾桃按住她的手：“我买都买了，带回去也怪沉的，你就收下吧，就当帮我个忙，行么？”
孙兰嘴巴笨，顾桃这样一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低着头，她知道这些东西肯定是顾桃特意买给她的，这么些好东西，没见过哪个人会嫌沉的！就是再沉，抗也要抗回家里的。
她嗫嚅着嘴巴：“谢谢你，顾桃姐。”
顾桃摇了摇头。
顾桃坐在病床前，眼前就是婴儿床，正好这时孩子醒了，她低头逗弄孩子。
“她很乖，醒了也不哭。”
孙兰看着女儿笑了：“是啊，可能是知道哭了也没有奶吃，哭了几回后便不哭了。”
顾桃轻轻戳一戳小丫头的嫩脸蛋，随口问：“取名字了吗？”
孙兰犹豫了一下，点头：“也不用特意取，我想着就叫招娣好了。”
顾桃逗弄孩子的手顿了一下，接着收回。
她抬头看着孙兰：“你男人呢？听说他从你生下女儿就没出现过，你还打算继续给他生呐？”
窘事被顾桃这么直白的戳破，孙兰原本蜡白的一张脸面红耳赤。
她低头搅着手指：“顾桃姐，你都知道了…”
顾桃恨其不争，却知道责怪不了孙兰什么，若她不是重生，她又比孙兰好到哪里去！
被困在以男为尊的世界里，认为女人终其一生的目标就是生下男娃，越多越好！？然后，一辈子围着男人打转！？
顾桃看着孙兰：“孙兰，你知道我离婚了吧？”
原本就在偷听这俩人说话的同病房的其他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刚才顾桃一来，还提来那么多好东西，大家都在猜测顾桃的身份，没想到这一下又丢出这么大一个大八卦，离婚的女人啊！
大家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样看着顾桃。
孙兰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大家的目光，只点点头：“我听说了。”
顾桃：“我和你一样，也只生了一个女儿，看到你，我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当年郑开还算有几分良心，并没有直接把顾桃丢在医院不管，但他对还是小婴儿的郑清悦也是不管不顾的态度，说是在医院陪护，但所有的一切都是顾桃自己来的！
顾桃自己洗尿布，自己去打饭，郑开就是主打一个巨婴型陪伴！
顾桃走哪儿他跟到哪儿，但你要说让他伺候顾桃或者单独想央他去干点什么事儿，那就别想了，不可能，他也干不好！可能也是故意的，次数多了，顾桃也就不使唤他了！
至于郑二黑和王翠娥，和孙兰的婆婆如出一辙，知道顾桃生了个女儿直接转身就走了，一眼都没看。
“你为什么生下这个孩子？生下她就是为了让她给你招来一个儿子么？所以你叫她招娣？”
孙兰咬着嘴唇，看着婴儿床里的女儿。
叫招娣有什么不妥吗？不管是娘家还是婆家，村里很多人都叫这个名字，招弟盼弟想弟念弟来弟，这不是很正常吗！？
而且她不知道顾桃为什么要这样问，结婚不就是为了生孩吗？给婆家添一个孙子是她的责任，从她嫁人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有这个责任！
所有人都有这个责任啊，她的同学，朋友，亲戚，每个女人都要生孩子生儿子的啊，顾桃为什么要这样问她？
孙兰很认真的想了，最后却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说不出来，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太深奥了，她不懂！
顾桃并不怪她，她自己有时候也会想，她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一个孩子？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让她给自己养老？为了自己老了之后能有一个陪伴？或者说是孩子是连接婚姻的纽带，可以把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更加紧密的捆绑在一起！？
可这些理由都是有利于她的，换句话来说，生下孩子其实父母是得利的一方，那孩子呢？
最初生下的孩子的时候，有几个人会去考虑过孩子可以得到什么？是得到十多年的养育？让她/他感谢是你给了她/他生命？
可你要让孩子养你老，那你给她/他生命，养他/她长大不是应该的么？说句难听的话，这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做父母的嘴上总是说是为了孩子好，其实不过是掩盖自己的私心罢了，孩子从一出生就被安排上了无形的任务和压力，但是做父母的却根本没有能力或者说根本没考虑过自己能不能让孩子衣食无忧的长大！
顾桃在前世见过很多怨恨父母的孩子，他们会歇斯底里的质问父母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他们！包括郑清悦，她也曾在精神崩溃时质问过顾桃这个问题，顾桃当时和现在的孙兰一样回答不出来！
是真的回答不出来吗？不见得！
她只是没有脸直白说出来，当初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养老用的！虽然后来的顾桃根本没指望哪个孩子能给她养老，但不能否认的是，她最初是有过这个心思的！
顾桃以前是不会想这些的，她和孙兰一样，按部就班的，按照这世上所有女人的人生轨迹一样，结婚生子，伺候公婆，鸡毛蒜皮。
她稀里糊涂的结婚，稀里糊涂的生子，根本不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可是顾桃现在觉得既清醒又痛苦！
痛苦的是她在觉醒了一些想法以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找不出和她有思想共鸣的人！
她忽然想起前世在一个生意伙伴的办公室里看到挂在墙上的几个字“难得糊涂”，那位生意伙伴说，人活在世上就是要糊涂一点，糊涂才能过得好，别想那么多，走前人走出来的路没什么不好的。
但这一世，顾桃不想糊涂下去了，她就想清醒的活着，不再按照世人的想法，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即使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走她自己想走的路！
她低头看向婴儿床里的孩子，她比郑清悦更惨，顾桃可能当初只是让郑清悦背负着养老的希望，但这个孩子还肩负着“召唤弟弟”的职责！
她又不是神，改个名字就能召来弟弟吗？多可笑！
她看向孙兰：“如果你生下她，只是为了让她当一名‘招弟’，那不如你现在就掐死她吧，说不定她死后的灵魂还会在哪个地方感谢你！”
孙兰倏然瞪大了双眼：“顾桃姐？”
她不敢相信顾桃竟然让她掐死自己的女儿？！她怀疑自己刚才幻听了！
顾桃摇摇头，将一些情绪甩出脑袋。
“抱歉。”她说。
也许是因为遇见孙兰的处境，以及她的女儿勾起了顾桃从前的回忆，所以她这会儿可能脑子不太清醒。
她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告诉你我离婚，不是想让你学我，只是想告诉你，婚姻不是女人的唯一出路，也请你好好思考一下，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婆家，值不值得你一次次大着肚子给他们家生儿子。他们根本没把你当人看，就算某天你死在产房上，这家人恐怕也不会念你一句好！我就想问你一句，你生来的任务就是给人生儿子么？孙兰，你上过小学，不算是完全的文盲，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我的话！”
顾桃站起来，最后看一眼婴儿床的孩子：“要是哪天你死在产床上了，他们一定不会善待你的女儿。还有，你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女人，除了生儿子，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护着你的女儿好好长大！”
顾桃说完这番令整个病房都目瞪口呆的话，她朝孙兰点了点头，转身走人。
“顾桃姐！”孙兰追了出来。
顾桃脚步停顿了一下：“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去城里找我，但我能帮一时不能帮你一世，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立起来，好好想想你以后是想继续过像今天这种日子，还是要做出改变，都随你！”
顾桃走了，孙兰呆立在原地，忽然间她泪流满面。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滴落，孙兰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头发酸。
屋里孩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妈妈的情绪，忽然跟着大哭起来，孙兰冲进病床紧紧抱住女儿，母女俩哭声交织，响彻整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