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

    聂斯年讨厌消毒水,可是这里充斥着这种令人厌恶的味道。

    他记得那次火灾,第一次离开叔叔的宅子,睁眼就是医院白花花的灯,又晃又刺眼。

    他从火灾中活着出来,两个梦连续做了一个多月,一个梦是女孩缩在墙角抱紧自己哭,就弱弱地抽泣,刺得他心疼。

    另一个梦是他拼命推着叔叔的轮椅,想把叔叔推出去,可是叔叔却看着室内的各种雕塑,狂热地夸奖他“斯年,你的这个想法真妙!我将和我的作品一起燃烧!我将成为艺术史上独特的存在!”

    叔叔说着,却大力把聂斯年推出去,“我要为艺术献身!斯年,照顾好自己!”

    叔叔的呐喊声消失在火光里,他也从睡梦中惊醒。

    聂斯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是叔叔养着自己。

    叔叔是一个狂热的艺术爱好者,也创作过许多艺术作品,一些画作或者雕像之类的。

    叔叔喜欢创作跟少女有关的作品,他的作品一直中规中矩,直到有一天,叔叔给他展示一幅《惊恐》的作品。

    画里是个女孩裹着浴巾照镜子——不知道她从镜子里面看见了什么,但她的表情,让聂斯年感觉下一秒自己也要尖叫出声了——那是来自灵魂的恐惧。

    从此叔叔像被打开任督二脉一样,佳作不断,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地位也日益高升。

    而他的作品永远都是,围绕着那个女孩转。起初聂斯年只是以为叔叔终于创造出了自己的缪斯——直到他误打误撞闯入那间监控室,遇到那个哭得很难看的女孩。

    他劝过叔叔放了这个女孩,被叔叔拒绝,不过叔叔对他很是宠爱,对他偷偷给女孩开小灶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后来,他对女孩日久生情,暗自寻找出路。结果在帮女孩逃跑的过程中不慎引起火灾……

    叔叔养了他这么多年,千罪万错,他应当替叔叔受;他望向右手边的女孩,幸好万好,她逃了出来。

    女孩眉毛弯弯,秀气温柔,又长又浓密的睫毛,翘翘的,鹅蛋脸上挂了点肉,看起来很是可爱。

    聂斯年看着,轻笑出声。

    想起初秋再次遇见这个女孩的第一眼,他就决定好好赎罪。

    视线下移,女孩嘴唇毫无血色,要不是胸腔有着微弱的起伏,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许陈出车祸的那天下午,他说什么也不去上学。舅妈帮忙安排住院,准备缴费,他就在一旁安抚许陈奶奶。

    可怜的老人,哭得蜷缩起来,还不到聂斯年的胸腔。

    安顿好了之后,他也没什么理由不去上学,只是容江也请了三天长假,说是受惊。

    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鲁深知道这几个孩子玩得好,害怕影响容江和聂斯年的情绪,几乎每天都要找他俩谈话,毕竟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期末考试了。

    最后的持成绩确实不尽人意。聂斯年考了班里第十一,年级第二百一十五名,容江考了班里第十三,年级第二百六十八名。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许陈住院一个多星期后,许陈奶奶的老毛病也犯了,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好好养着。

    聂斯年放了假,几乎天天来看许陈,就坐在许陈病床前,有时候对着没有回应的许陈说上个两三句,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

    柳素刚开始很担心聂斯年的状态,后来也就习惯了,每天按时给聂斯年送饭来,送完就静悄悄地出去。

    医生说许陈的情况不太乐观,她到底什么时候醒来,医生也不知道。

    聂斯年当然也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好像只有等。

    许陈一天不醒,他就等一天,两天不醒,他就等两天,聂斯年不知道要是许陈一辈子不醒,自己会不会真的等一辈子。

    “咚!咚!”

    容江蹑手蹑脚地进门,手里提了一件羽绒服,正是许陈之前想买又没舍得买的那件。

    她看着聂斯年出神地望向许陈,心里竟没有了一丝不舒服。

    容江找了个小凳子坐在聂斯年旁边,握住许陈的手,温热。

    “医院暖气开得呛人,这样我们许陈就不会冻得从指尖冰到胳膊肘了。”容江的眼神甚至有些慈爱。

    她对许陈的感情很难讲。

    一方面她嫉妒许陈一出现就获得了聂斯年的感情;另一方面,她又厌恶许陈的愚蠢和吊儿郎当;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时候被许陈的真诚和良善所触动。

    要是当时她能喊住许陈,或许现在许陈就不会躺在病床上了。

    容江坐了一下午,也没说什么话,聂斯年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容江也来了呀!”

    柳素今天做了红烧肉给聂斯年端过来,看见容江,心里又是不免一阵感伤。

    她强撑着笑,给容江打招呼。

    容江摆摆手,淡淡地笑,“阿姨好!”

    “哪里弄的红绳绳呀,这么好看。”

    容江小时候体弱多病,她的妈妈特地跑老远,到一个寺庙里给她求的。

    “这样呀,你妈妈真爱你。”柳素说着,心里又是一阵疼,她心疼许陈。

    “什么寺庙,跑那么远?”聂斯年突然开口说话。

    容江眼睛都亮了,“兖州,兖州百祈山上的庙。”

    “灵吗?”他也没意识到自己会问出这种问题。

    “灵!要不然我妈也不会跑那么远。”

    容江煞有介事地点头。

    聂斯年看着容江的样子,有点想笑。

    兖州距青州100多公里,要是真有什么灵庙,他怎么会不知道。

    窗帘遮住了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此夜静谧。

    第十三天,许陈已经昏迷整整十三天了。医生和护士基本上每天都来,但在聂斯年眼里已经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了。

    柳素越来越担心聂斯年的状态,昨天的红烧肉还在那里摆着,前天的鱼也几乎是分毫不动,聂斯年嘴唇苍白,眼窝深陷,黑眼圈一圈又一圈,像年轮。

    他还是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人在面对自己绝望又很无力的事情的时候,总是能展现出超乎寻常平静的样子。

    “年年,吃饭啦。”

    柳素拍拍聂斯年的背,聂斯年却“咚!”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吓得柳素连忙放下碗筷去扶聂斯年起来。

    聂斯年趺坐在地上,眼神像天花板一样空洞,一言不发。

    原来再次遇见你,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啊。

    我们陈陈这么好,这么善良真诚,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们陈陈好好的呢?

    他突然来了力气,抓住柳素的手,仰望着柳素的脸,“舅妈,为什么,为什么许陈不能好好的呢?”

    许陈——爸爸的许,妈妈的陈。

    聂斯年突然想起那天中午在门后听到的许陈的话,原来有的人,连名字都是被不情愿而起的。

    那她每一次向别人介绍自己——“爸爸的许,妈妈的陈 ”不都是在往自己心上插刀子吗?

    “舅妈,许陈,许陈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呢,为什么?”

    他圈紧自己的腿,把脸埋在膝盖。

    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柳素并不知晓许陈被拐与聂斯年相遇的事,她看着聂斯年这么难受,心里也堵得很。

    “舅妈已经烧了好几天的香了,菩萨会保佑我们陈陈平平安安的。”

    其实她也不信这些的,可是,人总得有个寄托吧。

    “烧香?!”聂斯年突然抬头,又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亳无起色的许陈,心里有了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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