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去哪?”

    冰冷的两个字,带着压抑的愤怒。

    秦浅刚从洗手间出来,就被这突兀的声音喝住。

    走廊的灯光很亮。

    简墨穿着白衣长裤,双手插进裤兜,背靠着墙,面色沉郁。

    秦浅恍若未闻,自顾自地从他身前经过,却被钳住了手腕。

    他下手尤其重,几乎要捏碎了她的骨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简墨问。

    他很早就看到了她。

    从她走进宴会厅,到她悄然离开。

    她一袭黑衣游走于人群里,不动声色的模样,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走廊的一处拐角,电梯门缓缓打开。

    顾锦年从里面走出,表情凝重,“现在什么情况?”

    他走得很急,长腿跨出的步子格外大,身后身着制服的男人好不容易才跟上来。

    “初步怀疑是黑客攻击,已经恢复正常。”

    “婚宴呢?”

    “暂时平息了,不过……”

    顾锦年在对方欲言又止的举动中放缓了步率,“不过什么?”

    那人深吸一口气,悻悻回道:“华夫人要求现在见您。”

    “说话!”

    突兀的怒吼在空荡的走廊回响,硬生生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话音刚刚落地,简墨一个甩手,秦浅被巨大的惯性推出去,撞到墙上。

    放慢的脚步倏然停住。

    急匆匆跟在身后的职员猝不及防地刹车,差点跟直挺挺的脊背撞个满怀。

    他猛吸一口气,额头直冒冷汗。

    沉寂中倾泻的光,似寒雪般凉薄。

    秦浅在疼痛中抬头,看见那双覆了霜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刀子一般锋利的狠厉。

    “秦浅,你究竟想干什么?”简墨又问了一遍。

    秦浅没有说话,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连眼睛眨动的频率,都是极慢的。

    简墨的愤怒在沉默中爆发,炙热的呼吸裹着杀意,好似要烫伤了她,“我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忘了?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看戏。”

    秦浅终于开口。

    简墨的眉眼几不可见地缩紧。

    秦浅看向他,目光寡淡,“听说今晚这里有一出好戏,我必须盛装出席,才对得起演员的辛勤付出。”

    话音落下片刻,时间停在她的脸上。

    简墨轻蔑一笑,不冷不热地问:“现在戏看完了,你还满意吗?”

    秦浅目不斜视,“当然。”

    一个转角的距离,修长的腿已经停滞颇久。

    空气很安静,安静得很可怕。

    顾锦年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低气压的缄默又着实瘆人,一旁的职员嘴角抽动了好几下,又忧心忡忡地憋回去,最后狠狠一抿,振振有词地说:

    “总裁!我们会彻查事故发生原因,绝不姑息迁就,对于可能涉及的违法行为报警处理,同时迅速开展安全大检查,升级系统,完善相应机制,坚决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他不带喘气地说完,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却没起到效果。

    顾锦年依然默不作声。

    气氛甚是尴尬。

    他一时找不到别的法子,嘴巴蠢蠢欲动了好几下,愣是不敢发不出声来,急得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走吧。”

    平淡的话音落尽,顾锦年重新迈开步子。

    身后的职员神情一愣,赶紧收起帕子跟了上去。

    死寂一般的走廊,近在咫尺的呼吸交错,绷得像易断的弦。

    简墨居高临下地盯着秦浅,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

    钝痛沿着神经线疯长,几乎无法动弹的指骨抵住僵硬的墙面。

    秦浅咬起牙关,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一双深棕色的桃花眼,自始至终黯然对视着那张被阴霾笼罩的脸。

    “秦浅,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简墨松开手,眼底一抹促狭,“真想击垮我,就拿出真本事,还是这些见不得光的小把戏,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样子很难看。”

    “丢人现眼?”

    缓缓吐露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周边岑寂的空气,“指的是你在我的酒里下药,还是新婚前夜跟来路不明的女人调情,又或者,是瞒着新婚妻子,跟她的闺蜜耳鬓厮磨?”

    倒映在瞳孔里的那张脸,在秦浅的话里闪过一丝讶异,原本倨傲的表情逐渐僵硬。

    她不着痕迹地停顿,又面不改色地接下去:

    “也对,你是简墨,无黑点、零负面、演技超群的顶流男神,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把戏,你演起来,怕是更加得心应手吧。”

    空气在极尽嘲讽的语调里凝固。

    简墨眉心微蹙,脸色比先前更加阴郁,“你说什么?”

    “要再说一次吗?”

    淡静的脸上有笑容开始蔓延,红唇勾勒出的优雅弧线,凄美得如同荒凉里开出的花。

    秦浅慢慢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恨。即使,会要了我的命。”

    她的声音极轻,娓娓道来的语气仿若微风中藏起的针。

    简墨怔住。

    未得到解释的疑虑拧在眉间。

    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在他决绝的目光里,溃不成军的女人,一夜之间,面目全非。

    “你的新娘子在等你。”

    秦浅收回踮起的脚,仰头直勾勾地望着他,他的目光微滞,她不动声色,勾出粲然一笑。

    走廊尽头,可儿失措地牵起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裙纱,抬起头便撞见了这暧昧一幕,身体陡然僵住。

    改变一个人,需要多久。

    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天翻地覆。

    秦浅从放松警惕的防御里全身而退,抬眸看了一眼那头惊魂未定的美人儿。

    璀璨的光影下,那模样像极了迷途里受了惊的小绵羊,分外惹人怜惜。

    秦浅踩着脚下的高跟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双手插进风衣口袋,与她擦肩而过。

    晚宴还在继续。

    由于系统被强制断电,流程没法按原计划进行,行踪不明的新人被解释为去了后台换装,陈述一个人撑起了舞台。

    他在谈话中,以工作人员操作不慎,播放了片场花絮为由,解释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插曲。

    恰好简墨和沈晴依合作的爱情片《纯纯的爱》尚在拍摄中,恰好有类似情节,恰好该剧的主创也在今晚的婚宴现场。

    陈述将话筒递给了导演,导演心领神会,送出对新人的祝福,顺带宣传了电影,并呼吁大家尊重剧组的劳动成果,不要传播剧透视频,落得一举多得的结果。

    贵宾休息室里,一直处于隐忍状态的简凝,神色缓和了不少。

    此刻的她,换上了一身香槟色缎面晚礼服,侧身坐在沙发里。

    就着汤匙搅拌咖啡,瓷器相撞的清脆声响中,有浓郁的沁香静静飘散。

    良久。

    她在周围的沉默中开口,“媒体那边怎么样了?”

    立刻有人回应:“已经打点好,明天的报道不会提。”

    “是不准报道!”

    简凝抬头看向方才声音的主人,声线依然从容,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那人瞬间紧张起来,“是!我们马上准备通稿,分发给到场媒体,同时做好客人的工作,绝对不会有半点信息泄露出去。”

    话落,换来一室沉寂。

    简凝拿起白瓷杯,垂眸喝了一口,“你们总裁什么时候过来?”

    “不好意思,华夫人,总裁临时有事,不过来了。”

    简凝立刻变得不悦,瞥了一眼回应她的那个人胸前的铭牌,上面印着“餐饮部方铭远”。

    “事出突然,总裁托我向您表达歉意,”方铭远继续用谦和有礼的态度解释,“我们会全力配合您做好婚礼……”

    “夫人,不好了!”

    方铭远的话被冒冒失失冲进来的年轻人打断,那人喘着粗气,神色慌张。

    简凝方才吃了亏,未来得及发作的不满呼之欲出,蹙眉问:“怎么了?”

    不速之客进来之后才发觉形势微妙,将一块平板轻放在简凝面前的茶几上,站回两米远,大气都不敢出。

    简凝不以为意地看过去,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她拿起平板,细长的手指快速滑过,接连出现的热搜,全部与简墨有关,除了婚礼上那一则视频以外,还出现了新的视频,并附上了高清截图。

    经由营销号发酵,转发量惊人。

    缓和不过几秒钟的情绪死灰复燃,简凝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硬邦邦的,“懿文那边怎么说?”

    “已经在处理了,热度马上就会降下来,”年轻人给出一串说辞后,突然开始支支吾吾,“喜哥,喜哥喝多了,现在人不是很清醒,等他……”

    “等他做什么,懿文没别人了吗?”

    简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极为强硬。

    那人抿起唇,闭了嘴。

    简凝的注意力还在平板上,“简墨呢?”

    那人愣了半晌才回:“暂时联系不上,已经派人去找了,应该很快……”

    顷刻的功夫,平板拍在玻璃上,震得清脆。

    周围的人几乎同时震了一下,与简凝进行这番对话的年轻小伙更是惴惴不安。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一群人顿时如惊弓之鸟散开,急冲冲地朝外面走。

    “等等。”

    突兀的一声令下,全部人员顷刻之间定在原地。

    简凝顿了顿,说道:“司唯,查查是谁干的。”

    被唤作司唯的,是一直站在人群末端,不算起眼的黑衣人,颔首作答:“是,夫人。”

    风并没有停。

    反而刮得更猛了些。

    秦浅走出Garcia酒店一楼大堂,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那双手,攥成了拳,已经攥了很久。

    手心里的汗,是凉的。

    她站在灯光下,缓慢摊开掌心,任扑面而来的寒意风干那片湿润。

    宴会还未结束,酒店周边依然处于戒严状态。

    没能进入内场的记者和粉丝,抱团簇拥在一起,没有散去的迹象。

    秦浅被安排从绿色通道离开,一路上没什么人经过。

    出口五百米就是地铁站,坐回乔歆染的家,要经过二十多站,超过一小时的时间。

    夜深了,天上只有寥寥几颗黯淡的星星。

    月亮不知踪迹。

    周边数幢高楼大厦,大概此刻人去楼空,也都矗立在黑暗里。

    她停在冷风中,想起来时经过的街道。

    寻着记忆走到街口,一眼望过去。

    烧烤,海鲜,火锅,麻辣烫……

    她能想到的,她想不到的,应有尽有。

    被深秋的夜风刮到耳根通红的她,瞬间被食欲侵占了理智,几乎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几串牛肉,几串面筋,鸡翅,韭菜,洋芋片,一碗不放葱花的麻辣烫,最后在海鲜摊前坐下,点一碟炒蛤蜊,烤几个扇贝,外加一盘小龙虾。

    灯火通明的街边夜市,嘈杂得不像深夜。

    为了阻挡寒风的侵袭,店家搭起了帐篷。

    秦浅坐在里面,一个人面对满满一桌的食物,专心实践光盘行动。

    被美食包围,大块朵颐的时候,仿佛所有的纠结都会烟消云散。

    偌大的帐篷,紧凑摆放着桌椅,坐着形形色色的客人。

    有的哼着变了调的流行歌,有的用力碰撞啤酒杯,有的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好似失语了一整个白天,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

    秦浅在周围的热闹里,放下最后一根竹签,直起因久坐而微微僵硬的腰,长吁了一口气。

    结了账,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却意外看见一个小女孩痴痴望着自己。

    她辩认出是之前为她送来麻辣烫的小孩,便走过去问:“小妹妹,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递过一罐凉茶,笑容灿烂。

    秦浅颇有些诧异,“给我的吗?”

    “嗯!”小女孩捣蒜般点头,声音清亮,“叔叔说,姐姐吃了很多很辣的东西,一口水都没有喝,喝点凉茶,败败火~”

    稚气未脱的小人儿,把变了调“火”字拖得老长,似乎是在顽皮地模仿大人的口气。

    “谢谢。”

    秦浅接过那罐凉茶,温柔的目光在小女孩的纯真里停驻,忽然想起藏在口袋里的那只气球。

    白色的气球完全消了气,她刚掏出来,小小人儿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她抿抿唇,重新放了回去。

    手里的金属罐,触感温热,她握着它,走在回去的路上。

    黑夜里踽踽独行,深秋的风在耳边缱绻。

    原本惬意的神情,不知不觉,没了踪影。

    凉茶,可以败火。

    她心里的火,一阵风起,经久不息。

    从燎原之势,到浓烟滚滚。

    在她的心被烧得焦掉,奄奄一息的时候,可还会有一个人,递给她一剂降火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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