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一九年的夏,气温直逼三十七度,这在H市史无前例。
古老的大海是一片灰白而忧郁的原野,而H市,被成片的大海包围着。
薛凝家在一栋破旧不堪的居民楼中,此刻的她,正在百无聊赖的写着日记,她穿着白色短袖,腿上套着一件牛仔短裤,拖鞋在脚尖转来转去。
她手上拿着一根笔。
快没油的中性笔在发黄的笔记本上唰唰写下娟秀的字体。
七月二日
放暑假了,很开心^_^
七月三日
今天真的好热好热,夏天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呀……不过好像才刚刚开始?
七月四日
今天怎么比昨天还热……我再也不相信天气预报了。
今天,七月五号。
薛凝摸了摸披肩的头发,即使早上刚洗过澡,现在也已被汗凝湿了。
老旧的风扇在房间门口摆着,估计也用了好多年,电插着,但是没开。
薛凝很自觉,电风扇一直用的话,电费会多交很多,只要热不死,她就一直不开。
昨天破例开了一次。
所以,今后这两天,她应该是不能开了。
薛凝摇摇手中的扇子,望向窗外。
——外面什么也没有,入眼只有一片碧蓝的天空,天空纯粹干净,没有一点儿杂质。
她坐了一会儿,又向窗户下看去。
几个老头坐在单元楼下下象棋,时不时还要喊几声。
几个小孩在旁边骑着滑板车到处飞,欢笑声掺杂在里面。
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加了个美美的滤镜,编辑了几个字后发到了朋友圈里。
配文:岁月静好。
因为手机很劣质,所以图片像素不怎么好,拍出来的照片很模糊,不管干什么,手机总是会很卡。
她过了一会儿又看了下手机——好吧,这都二十分钟了,根本没人给她点赞。
也对,自己的好友列表好像就十来个。
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凝头看去,外公戴着老花镜,左手拿着手机,弓着腰走了进来。
“怎么了?”薛凝问他。
外公薛长青指着手机,眯缝着眼睛:“凝凝,能不能帮外公下几个视频软件?我看你邻居家阿姨他们都在用,我也想试试看。”
薛凝接过手机,在上面胡乱捣鼓了两下,安装好以后,她把手机递给外公:“喏,好了,你拿去用吧。”
薛凝本来打算给外公教教这些怎么用,结果他无师自通,刚拿着没一会儿,就学会了在直播间刷礼物。
薛凝看了看自己的烂手机,暗自叹了口气。
外公的手机钱是自己兼职赚的,外公本来说他自己用旧的就好,但是他说不过薛凝,自己就拿了新的那个。
虽然是新的,但也只花了九百多块,刚刚能用。
家里就两个人,外公和自己,剩下几个死的死,跑的跑,家里全靠她和外公支持着。
薛凝平时会在周末或寒暑假去外面的商店打零工,有时还会去烧烤店洗洗盘子,一个月也就两千多。
外公找了个扫街道的工作,没事干还会捡捡瓶子和纸壳。
薛凝抬头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当年觉得要多幸福有多幸福,现在来看,只剩下讽刺。
一家五口,现在剩两个。
*
天真的太热了。
薛凝站在铁门前,穿了一双人字拖,她收拾好以后,朝着屋内的外公喊了声:“我走了啊!”
外公“哎”了一声。
天热的像是想将人融化一般,薛凝踩着拖鞋,走在路上昏昏欲睡。
一条石油路,两边种着几排树,个个参天,薛凝挪了脚步,走在树荫下却还是觉得热。
她顶着个大太阳,但是皮肤白的要命,路上很多人走着走着,没忍住就会回头看。
她走了一段时间,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便利店到了。
红色的牌子,上面印着“花园便利店”五个大字,字旁边还有个红牛的标。
她推开门,门口放着的招财猫响了:“欢迎光临。”
这小商店规模不大,是外公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开的,薛凝闲来无事就会来这里玩玩,还能蹭点冷风。
刘叔看她进来了,朝着她招了招手说道:“快过来坐一会儿!”
薛凝坐在了一个竹子做的摇椅上。
刘平给她给了个扇子,上面写了“xx妇科医院,专治不孕不育……”这类广告。
薛凝接过,扇了扇。
刘平拧了下风扇的按钮,风扇开始机械地运作起来。
薛凝感受着久违的凉爽,舒服地眯了眯眼,身上的热意被一扫而空。
刘平开了两瓶“冰峰”,一瓶给了薛凝,他问:“最近咋没见你外公?他这两天在干啥?”
薛凝猛灌了一口饮料,说:“他啊,这两天太热了,我让他在家里缓缓,要不然这大热天的,他那身子骨遭不住。”
刘平拍了拍她的肩,力道之大:“你这丫头,怪孝顺的!”
薛凝扯了扯嘴角。
薛凝突然想起了今天出门要干的事,他直起腰问刘平:“哎,刘叔,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避暑的地方?一直吹风扇也不是个事。”
刘平想了想,说:“没啥地方吧……就滨河路那片海,不过你去的话注意小心哈!那地方水虽然没多深,但也够危险。”
薛凝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个地方,她顿时喜笑颜开,把扇子放到椅子上,站起来说了句:“谢谢叔!”然后一溜烟儿跑了。
刘平摇了摇头:“这丫头……”
*
薛凝跑在路上,感受着因为奔跑而生出的那一丝凉风。
这儿里家很近,没必要打车,更没必要坐公交,薛凝跑了一会儿就到了。
薛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喘气,缓了好一会儿后,她慢慢向前走去。
住在这附近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生活条件一个比一个困难,这里的海滩也没什么人来 ,总是空着。
薛凝站在海边,甩掉了拖鞋,放好手机,把披散着的过肩发扎了起来。
她把身上碍事的短袖脱了下来,一下扎进了海里,海面溅起一片不大的水花。
她游着游着,感受着难得的凉意。
薛凝侧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沙滩上站着一个人。
这好像和她没关系。
正这么想着,在下一秒,薛凝亲眼看到了,那人跳进了海里。
薛凝想,他应该是来游泳的吧?
结果就是——她完完全全想错了。
他下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上来过。
薛凝被震惊到了。
她也没顾得上考虑太多,朝着刚才的方向死命游了过去。
游到位置以后,薛凝憋住气,向着更深处游了进去。
进去以后,没看到人。
薛凝找了半天,才发现了一个正在下沉的身影。
他紧闭着眼,像死了一样。
薛凝游过去,拖住他就打算上岸。
无奈他个子太高,差点要了薛凝半条命。
薛凝看到,他的眼睛紧闭,唇瓣苍白,黑发在水里舞动着,好看的过分。
她费力将他拽上去,放到沙滩上,拍了拍他的脸,没反应。
薛凝凑到他耳边说:“喂,醒醒!”
还是没反应。
薛凝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救人要紧,再不管的话这人估计就要没命了。
她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嘴凑了上去。
她一边给他做人工呼吸,一边按压他前胸,想看看他能否醒过来。
时间突然变得很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
嘴里呛出一口水,尽数喷在了薛凝衣服上。
他起身环顾四周,接着转头看向薛凝。
他脸上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薛凝在他脸上读到了一丝表情,那似乎是,厌恶?
他开口,语调平缓,声音低沉悦耳。
“……多管闲事。”
薛凝被气笑了。
他也不管他有没有缓过来,一把提起他的领子,把他拽地就地坐了起来。
她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能把人看穿。
薛凝深呼吸几口,开始输出。
“你以为自己很帅吗?”
他愣了一下。
“你轻生,我不拦你,我也不会问你这是为什么,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去死!我费好大的劲才把你从水里救上来,而你呢?我不要你的感谢,但也请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你说我多管闲事!”
他怔住了,被骂得久久没有回神。
在这沉默的瞬间,薛凝才终于注意到了。
他胳膊上成片的伤痕。
最大的那道疤痕,在手腕上,足有半厘米宽。
薛凝静默了。
他像是被骂醒了一般,良久,张口说了一句:“谢谢。”
薛凝放开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打算离去。
走出去不远几步,她被叫住了。
那人喊住他:“……等一下!”
薛凝回头看他,问他:“怎么了?”
他走过来,有些摇晃,他的脸色很白很白。
他问薛凝:“你……叫什么名字?”
薛凝看他很面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他:“你是市一中的?”
他点了点头。
薛凝反客为主问他:“哦,那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傅延。”
薛凝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傅延,一直占着年级第一宝座那位。
薛凝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她听别人说,他十三岁便获得了奥数国际金奖,十五岁就已经在学习上称霸整个H市。
但是她始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原来是这样。
年级第一的好学生,居然轻生了?
薛凝突然很好奇,他轻生的原因,但她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没有问。
薛凝点点头:“哦。”随后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回答他,“我叫薛凝,也是一中的。”
然后她低头,发觉自己的上衣没有穿。
不过好在自己穿的是小吊带,被人看了去也不羞。
她捡起沾了土的短袖,收拾好后转身离去了。
不同的是,傅延这次没有叫住她。
薛凝潇洒的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回头。
他正在看着他,眼神中有说不清的意味。
——海风霎时间吹过,薛凝突然感觉,好像没那么热了。
自己勇救轻生少年这件事,拿出去能吹一辈子,何况救的人还是学校年级第一的大学霸。
平淡、枯燥的生活,似乎在这天,被画上了点儿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