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没说的没错，实中确实很重视沈欣欣被报复这件事。
学校高层先是和轻工职校的负责人反映此事，随后又加强了学校警卫。当然，事关重大，学校也通知了王彤。
电话里王彤态度良好，没问沈欣欣的状况，只连声说给学校和老师添麻烦了。
只有沈欣欣知道，回家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沈欣欣一天之内去了三趟校长办公室，阵仗如此之大，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已经知道个中缘由。
一时间，“沈欣欣报警救学妹，大姐大怒极狠报复”的故事传得满城风雨。
沈欣欣也难得当了一回舆论中心的风云人物。
一下课，班里的同学就都围上来关心她，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周亚平也来安慰了几句。
晚上放学，沈欣欣竟在校门口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姨妈。
姨妈年近五十，已经退休了，有个女儿，学习成绩很好，现在正在国外读研。她还是和记忆里一样，温和慈祥，穿着最干净体面的衣服。看到沈欣欣出来，笑盈盈地拢上她的肩膀。
“欣欣，你妈妈叫我来接你放学。”姨妈卸下沈欣欣的书包，“这一个星期我都来接你好不好？”
沈欣欣脑袋懵懵的。
姨妈牵起沈欣欣的手，偏头问她：“饿不饿？姨妈带你去吃烧烤怎么样？步行街有家店，我女儿爱的不行，每次从国外回来就闹着吃这一口。哎，要不要喝点什么？奶茶还是酸奶？”
沈欣欣此时才反应过来，想开口说话，嗓子却一酸。
她没想到王彤居然会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更没想到她会叫姨妈来接她放学。
被人忽视久了，偶尔一次关心居然也会受宠若惊。即使王彤是这么失职的母亲，沈欣欣仍旧贪恋她偶尔的温情。
“姨妈。”沈欣欣干涩开口。
“欸。”姨妈失笑，她打心底里怜爱这个孩子。
“傻孩子，别怕。”
沈欣欣摇摇头。她不怕。
姨妈带着沈欣欣绕远路去了步行街，沈欣欣不吃烧烤也不喝奶茶，姨妈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琐事，姨妈口中出现最多的是她的女儿琪琪。
琪琪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喜欢什么样的明星……沈欣欣听的认真。
她从这些只言片语中窥见别人的幸福。
“那个！”姨妈突然指向步行街最外面的蹦蹦床，“琪琪小时候可爱玩了，我记得是十块钱玩半个小时，琪琪每次都要玩够两个小时才罢休。欣欣，你也玩过吧？”
沈欣欣望过去，有好几个小孩子穿着威亚在蹦床上蹦来蹦去。蹦蹦床她玩过，那种高级的她没有。
小时候看别的小朋友玩很是羡慕，磨了王彤一天，终于王彤松了口，带着沈琳、沈宇、沈欣欣来了步行街。
最后沈欣欣也没玩上，因为沈宇闹着要买奥特曼玩具。买了玩具就玩不了蹦蹦床。
后来的事情沈欣欣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再也没玩过蹦蹦床，也再没和王彤提过要求。
“欣欣？欣欣？”姨妈关切地摸了摸沈欣欣的脑袋，“是不舒服吗？怎么突然愣住不说话了？”
沈欣欣努力挤出一个笑：“我没事，我就是想赶快回家写作业了。”
姨妈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你这傻孩子，写作业有什么可着急的。高三虽然紧迫，但是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要听别人说‘高考决定命运’、‘高考决定命运’的，高考没那么可怕，它能决定的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少。”
沈欣欣傻笑。
回家的时候王彤还没睡。
客厅的灯没开，王彤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
“妈妈。”沈欣欣开灯。
“你还有脸回来？”
王彤用眼睛怨毒地剐着沈欣欣：“叫你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别给我惹是生非，你倒好，给我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出来。”
沈欣欣放下书包，棱棱立在客厅。
“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你是个什么东西就要打肿脸充胖子、扮英雄了？高三这么重要的时候被几个社会渣滓缠上，你还要不要考大学？我还要不要上班？”王彤猛地提高音调，声音像是一把剪刀磨在沈欣欣的神经上。
“自从你那死爹跑出去打工，这帮子亲戚就没有不欺负我们的，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还让我舔着老脸去求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来接你放学！老/子脸都被你丢尽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王彤几乎是吼着喊出最后一句，巨大的愤怒吞噬了她的理智，肩膀剧烈的起伏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怕。
是的，可怕。
沈欣欣静静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王彤。
站在自己面前嘶吼的人是自己的母亲吗？沈欣欣疑惑。
这个怨毒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吗？
客厅的动静吵醒了沈宇，他光着脚跑出来，嘟囔着叫王彤赶紧陪他睡觉。
“哎，来了。”王彤扭头对沈宇却是另一副面孔，关切说道，“怎么又不穿鞋，着凉了身体难受……”
“我不爱穿。”沈宇不耐烦地打断王彤，“什么时候去睡觉？”
“就来了。”王彤紧了紧沈宇的睡衣领子，母子两人相亲相爱地依偎着回房。
“砰！”
门关了。
沈欣欣眨眨眼，没有眼泪落下。
还好自己不会哭。沈欣欣想。
她转身去了浴室，开灯。
洗手台上放着三个杯子，两个整齐的是王彤和沈欣欣的，剩下那一个囫囵放着的是沈宇的。
牙膏是公用的。
中间和末尾都凹陷下去。
沈欣欣遵从王彤的教育，牙膏挤完一小截就板板正正地卷起来。沈宇却从来不在乎，想从哪块开始挤就从哪块开始挤。
小时候因为挤牙膏这件事，沈欣欣没少受王彤的打骂，可沈宇却能随心所欲，王彤从来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蓄意为难他。
沈欣欣盯着那支牙膏看了很久。
不知不觉，自己的生活习惯已经和王彤一模一样。
她突然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另一个年轻的王彤。
洗漱完，卫生间里都是蒸腾的雾气。
沈欣欣抹开镜子。
镜子里面有一个短发女生，木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沈欣欣仔细审视自己，眼睛、鼻子、嘴巴……她终于放下心来。
她和母亲不像，一点也不像。
她不会变成母亲这样，她不是母亲的翻版。
镜子里的少女试着笑起来，两颊的皮肤因为水分蒸腾流失而绷紧，笑起来扯得皮肤生疼。
***
沈欣欣就这么平安地度过了两个星期。
在这期间，她没见过轻职的学生，也没遇见过程帆。
沈欣欣最近总是想起程帆，她甚至幻想程帆会突然出现在班级门口，她一定会跑出去和他说说话，问他过得怎么样。
沈欣欣自认为最近过得挺好。
姨妈每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她会主动牵起姨妈的手，姨妈这个时候总是笑盈盈地拍拍她的脑袋，两个人像母女一样亲昵。——这样的亲昵王彤不会给她。
日子一天重叠着一天。
三模悄悄到了。
三模这天正是立夏，昨天大家还穿着薄外套，今天就齐齐换上了短袖。
A市在一瞬间入夏。
沈欣欣踏着铃声进入考场，耳边的碎发汗涔涔地黏在脸上。
三模测试卷不难，甚至可以说简单。到了这种时候，没必要再出一些刁钻的题目打击学生的自信心。
数学是第一门，刚考完大家就耐不住了。考场按照成绩排名，在第一考场的同学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尖子中的尖子。这次的三模对他们来说实在过于简单。
“学校这是想给我们找自信呢。”有个男同学笑哈哈说道，“这次考试估计大家都考的差不多，周亚平可不一定能再拉我们这么多分喽。”
周亚平被打趣也笑起来。
大家闹够了周亚平，又聚在一块对答案。
沈欣欣不爱对答案，随便找了处角落蹲着发呆。没承想周亚平也来了，蹲在沈欣欣旁边。
“那群人来找过你麻烦吗？”周亚平问。
“没有。”沈欣欣摇摇头。
李洋一群人好像从此销声匿迹，不仅没有找过她的麻烦，更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听别人说，他们这些人的爱恨都很廉价，今天爱你，明天也许就不爱了。今天恨你，明天也许就不恨了。总有些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也许又有新的倒霉蛋被他们盯上了。沈欣欣出神。
从周亚平的角度看过去，沈欣欣的睫毛出奇的长，说话时眼睛一眨一眨的，睫毛也随之上下翻飞，像只蝴蝶。
他们不再说话，一起盯着花坛里的金盏花发呆。
英语考完已经是晚上了，理综和文综照旧定在第二天考。
考试的时候放学早，高三和高一高二的学生一个时间段放学。沈欣欣和刘筱顺着人流往校门口走，一边走一边互相抽背物理公式。
沈欣欣背的入迷，不小心给前面男生的鞋子踩掉了，白色的耐克球鞋沾上了灰尘。
“对不起对不起。”沈欣欣连声道歉，低头翻找起纸巾。
谁知男生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没事没事，不用拿纸巾了，反正也不是新鞋。”
沈欣欣这才发现此人正是周亚平。
“交卷铃一打你就走了，我本来还想请教你一道英语题呢。”周亚平穿好鞋子，干脆和沈欣欣她们一块走。
沈欣欣走在中间，左边是周亚平，右边是刘筱。
三个人聊聊这次的考试，又说了说最近的压力。
刘筱惊讶周亚平居然不像看起来那么高冷，学霸反而很亲民，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都倾囊相授。
“我原本以为你是高岭之花，不屑与我们凡人为伍，没想到相处起来这么舒服。”刘筱感慨。
周亚平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是年级第一啊！你不知道，你每次上课认真听讲从不说话也就罢了，下课了也跟有绝对领域一样安静得吓人，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大家都有点怕打扰你。”
周亚平笑：“不是吧，没想到我在班级里居然是这样的形象。欣欣，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沈欣欣正认真听他俩聊天，突然被叫到，本来想说“你看起来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嘴瓢说成了“你看起来不像一个人”。
周亚平和刘筱被逗得捧腹大笑。
沈欣欣也笑起来。
三人吵吵闹闹一路到了校门口才互相道别。
姨妈看到沈欣欣今晚这么高兴，忍不住八卦：“欣欣，刚刚跟你一块走的那个男生是你朋友？长得白白净净的。”
沈欣欣点点头：“我们班第一。”
姨妈促狭地朝她眨眨眼：“哟，人长得不错就算了，成绩还这么好。”
沈欣欣笑笑。
她没读出姨妈话里的打趣，姨妈也没继续这个话题。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间草木》，说：“上次你说喜欢看书，今天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就随手拿了一本。对了，琪琪之前在新华书店还有张书卡，里面存了不少钱，她现在早不看书了，我拿着没什么用。欣欣，你拿着吧，有时间可以去书店逛逛。”
沈欣欣接过散文集，书还没拆封，带着书店独有的油墨味。至于那张书卡，沈欣欣有点不好意思拿。
姨妈看出她的犹豫，直接塞进她口袋，说：“放在家里也是浪费，我也不爱看书，头疼。”
沈欣欣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朝姨妈笑了笑，握着姨妈的手更紧了。
有个瞬间，她竟希望自己是姨妈的孩子。
如果自己是姨妈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幸福一点？
“傻孩子。”姨妈拍拍她的脑袋，她又何尝不怜惜这个小孩呢？只可惜她一个外人，能说的不多，能做的也不多。
“是市中心那家新华书店，别弄错了。”姨妈给沈欣欣翻正校服领子，顺嘴提醒道。
市中心那家？
沈欣欣心里咯噔一下。
“店里的老板是个挺温柔的阿姨，店里还有个兼职的帅哥呢。”姨妈感慨，“现在的小孩都长得好啊，长得跟明星似的，好多小女生慕名去看他。人也有礼貌，好像还读过不少书呢……”
沈欣欣一字一句听的认真，有关程帆的细节都不肯放过。
口袋里的书卡被沈欣欣来回摩梭。
新华书店。
这次放假我一定会去。沈欣欣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