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今日是八月初六,在明日的子时三刻,点燃枫子诡,敲响吊坠钟,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副本了。
但是有些事情还没有完成。
孔承已经到达了和冷夜冥约定的地点,手里攥着一沓香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冷夜冥倒是不急不慢,背着手慢慢踱步到了孔承面前,孔承看到他,立马挤出笑容迎了上来:“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冷夜冥慢悠悠伸出手接过那一沓纸,翻阅着确认无误后收进怀里:“行了,等着吧。”
孔承抓住了希望:“你们已经找到了东西了吗!”
冷夜冥点点头:“枫子诡和钟都找到了,就等今晚出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孔承狠狠松了一口气,眼泪都要下来了。
冷夜冥冷眼看着略有失态的孔承,手指动了动,示意孔承:“你转过身去。”
“什么?”孔承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照做。
冷夜冥闪电般地出手,未给人反应的时间,就咔嚓一下扭断了孔承的脖子。
孔承的尸体倒在地上,面上还残留着惊惧,似乎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夜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有人相信魔教教主的话呢。”
*
昨日过于殚精竭虑,今日的容悦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她坐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总觉得有些迷糊。
不过今日,她已经计划好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与倪雨枫对话。
昨日,她从冷夜冥处得知,宋怡也与秋雨一样颈骨折断而死,二人死时都是独处,而冷夜冥遇到倪雨枫时,也是独自走在回廊的时候。所以她想,或许倪雨枫只会攻击独处的人。她这些天从未遇到过倪雨枫,大概也是因为她很少独自一人。
她对倪雨枫有些好奇。
在容悦的认知里,鬼魂都是横死的异人幻化而成,由于中途夭亡,且多是被人暗害,他们都充满煞气,会想方设法引导活着的人陷入到他们的陷阱中,满足死亡条件后将其杀死。他们以杀死无辜的人为乐,誓要把自己生前的怨恨发泄到每一个人身上。
倪雨枫……似乎并不是如此。
容悦回忆起自己并非没有独处的时间,但是却并未碰上女鬼,她似乎并不执着于杀人,反而较为随意,有一种……遇上谁是谁,能杀就杀,杀不了也无谓之感。这点很是奇怪。
容悦走在回廊上,来来回回绕了几圈,果不其然,脚步在她身后出现,紧接着,那个幽怨的女声响了起来:“你又不会回头,何苦引我出现呢?”
容悦站住脚步,露出微笑。
脚步声绕过她,逐渐来到她的面前。一个极为美艳的女子站在那里,面容和那具挖出的女尸一模一样。她面带愁容,眼似含泪,颇有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景致,真真是让人心神恍惚。
“我很好奇,”容悦看着面前的女子,开口询问,“你到底在想什么。被自己的枕边人杀死,却几乎没有怨气,杀人时甚至还会筛选对象?”
倪雨枫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让另一个你出来。你确实没办法理解。”
容悦悚然一惊:“你知道?”
对面的美艳女子露出一个微笑:“那天我全都听到了。你的师兄告诉你,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本书,然后你弄断了脖子后面的那根木偶线。线是从中间断裂的,我作为鬼魂,能够看到连着你身体的一半断线融入了你的灵魂,将它勒住,一分为二。剩下的事情就很好猜了。我一直跟着你们,自然看出你有完全不同的两个状态。”
容悦闭了闭眼,将另一个自己叫出。那个她刚刚从师傅去世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站在倪雨枫面前时,脸色带着和她如出一辙的愁容。
倪雨枫深吸一口气:“现在,我可以和你讲一下我的故事了。”
*
入夜,还存活的五个人坐在山庄门口,看着滴漏一滴一滴地逼近子时三刻。时间到达时,林梓欣点燃枫子诡,容悦一边敲钟,一边给众人讲起倪雨枫的故事。
倪雨枫家境殷实,自出生起,她就有着和常人不同的特异之处,那就是生带异香,极为馥郁,让人闻之如痴如醉。
她知道自己是异人,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异人。母亲和她的特殊之处不同,母亲手触摸过的东西,都会散发出香味。似乎这种与香味有关的特异之处,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
由于她这般特殊的体质,父母担心她惹出乱子,自小将她紧闭在宅院里,只在去寺庙上香时才会带她出门。
倪雨枫上香的日子和时辰都很固定,只是那日上香时,本不该响起的钟声突然响起,她在惊诧之余回过头去,正对上了那个敲钟的小沙弥痴望的眼神。
她被那个眼神震慑住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对她饱藏了如此浓厚而又慑人的情感,那个小沙弥来找她攀谈,她得知那个人叫做孔三,被她身上的香味所吸引,对她情根深种。
陷入爱情的日子是如此的迷离梦幻,倪雨枫猜测自己身上的香味或许带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如同喝醉了一样晕晕乎乎,整个人就像踩在了云朵上一样几乎要飘起来。他们在寺庙里欢笑、谈天、亲吻,伴随着延宕沉闷的钟磬音,她抬头看着佛陀慈悲的面容,几乎以为祂也在护佑自己。
但是她错了。
或许是产生于寺庙中的爱情亵渎了神明,他们遭到了惩罚。
那是他们成婚一段时间后的事情,彼时的他们依旧爱的浓烈,她为了与孔三成婚,和父母决裂,毅然出走,二人找了片枫树林隐居起来。那次云雨之际,男人如痴如醉地吸闻着她颈间的香味,表情一片空白,他的手扼住她的脖子,在越来越馥郁的香气中失去了意识,她叫不出声,只觉得颈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窒息。
咔嚓一声。
她就这样失去了生息。
荒谬吗?非常荒谬。变成了鬼魂的倪雨枫看着醒过神来,抱着她的尸体痛哭流涕的孔三,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透顶。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恨孔三?可是若不是自己身上的香味迷了他的心智,他断不会如此手下没有轻重,在床上玩过了头。恨自己的独特体质?可若不是遇到了孔三,她也不会被这个男人迷惑,以至于到最后这个地步。
思来想去,倪雨枫恨不起来。
她看着孔三把自己的尸体埋在了枫树林中,她摸了摸树干,竟然发现自己能够对这片树林做出改变。于是来年秋天,树叶变成了鲜血一般的红色,属于她身上的馥郁香气从树叶间散发出来,孔三摘下了叶子,制成了枫子诡。
枫子诡不仅气味芬芳,而且将其点燃后,人就能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倪雨枫知道孔三点燃香料后,看到的是她。只是他点燃一次后,就将其他枫子诡全都卖出,一份也不保留,似乎唯恐避之不及。
后来,孔三并未再娶,而是收养了个鼻子特别灵敏的孩子继承他的衣钵。倪雨枫看着孔三愧疚后悔的样子,看着他在书写日志时怀念自己的文字,又看着他刻意含糊了自己身上有香味的事实。
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孔三从一开始就有想要将她身上的香味做成香料的想法,只是他不敢于付诸实践。恶念却在香味的滋养下悄然生长,直到那一日,激情和释放在馥郁的香味中将恶念催生到了极致,孔三在心魔的驱使下麻痹了自己,趁着头昏脑胀,目眩神迷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醒来以后,他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倪雨枫让他迷醉的香味上。
明明那时,他还存有神智。只是他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
原来如此。倪雨枫知道自己应该恨他,她也确实恨他。于是,她谋划了许多场对于人性的测试,但是每次都让她失望。
孔三曾经将自己是如何制成枫子诡的事情告诉了他的养子,他的养子误以为杀死自己的至爱之人,将其埋在枫树林中,就能够取得枫子诡的原料。其实,这样并不会使枫叶变红,只有倪雨枫可以通过自己的尸身控制这片树林。
倪雨枫选择将错就错。在孔三的养子杀死自己的妻子后,她刻意让枫树林在那一年长出了带有自己体香的树叶,孔三的养子也制出了枫子诡,自此,这个杀死爱人的秘方就在孔家一代一代传了下去。
不论是男是女,不论他们何时得知枫子诡的秘方,也不论他们是追求这天下第一名香还是追求其背后庞大的财富,总之,直到孔尚勇为止,没有人做出第二个选择,他们都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倪雨枫已经麻木了。
即便孔尚勇在去世前一把火烧了枫子诡的秘方,又对外宣称此香失传,但是倪雨枫亲眼看到了此前他给他的妻子花时下毒,所以,他与他的那些祖辈也并无不同。
倪雨枫不想再在这个毫无人情味的山庄继续待下去了。那个所谓的“系统”出现以后,倪雨枫在冥冥之中感受到,这个千枫山庄形成的“游戏场”和自己息息相关,一旦副本被解决,自己也会消散。
但是在彻底消散前,她很想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能够做出第二种选择的人。
她没有告诉容悦,在与她对话之前,她曾经去和沈阙安交谈过。从沈阙安身上,她看到了她曾经梦想,也遍寻不得的东西。
人对人最纯粹,最真挚,不掺杂杂质,不追求回报的情感。
她当然不会告诉容悦这件事。
枫子诡静静燃烧着,醉人的香味充斥在夜色里。他们似乎看到那个美丽的女人在钟声里带着惊茫回过头来,就是这一回头,误了她的一生。
容悦看着倪雨枫的背影缓缓走进香料生发的烟雾里,继而化为淡淡的青烟,升入高空,又消散在晚风中。
烟雾即将消散,南宫越的身影出现在容悦眼前,容悦伸出手,想要抓住师傅的衣角,南宫越却后退几步,举起拂尘,朝容悦的额头点了点,而后微微一笑。
他转身离去,只给容悦的手中留下一阵清风。
容悦眨了眨眼,酸涩不已。
千枫山庄的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