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祈月病了。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深秋里,或许是夜晚吹过的冷风,或许是天上愈发寂寞的月色,总之,她发了高烧,迷迷糊糊的,总睡不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祈星翎还在和下属讨论冬日屯粮的事宜。她当下完全顾不上别的,径直起身就要去穿上铠甲,将祈月从临军大营带回来。

    还是云玉叶拦住了她。

    “明日就是和谈了,如果您此刻冲了过去,暴露了行踪,也会暴露殿下的谋算。”云玉叶跪在祈星翎脚边,低下头,深深地拜下去。

    祈星翎看都没看她,面无表情地抽出佩剑。

    “请让我去吧。我会照顾好殿下的。”云玉叶的外衣已经被剑尖刺破,她能感觉到胸口处传来的一点凉意,声音却没有一丝颤抖,“若殿下有失,玉叶会用性命谢罪。”

    这位以和善仁德闻名的将领看着云玉叶的脸,忽然嗤笑了一声:

    “她若是有事,你的命算什么东西,也配拿来赎罪吗?”

    祈星翎从不认为人有高低,她出身皇族,但十年来几乎都是与手下军士同吃同住,从没有给自己什么特别的待遇。她是真的相信众生平等,是真的在意他人的性命荣辱。

    只有一个人不同,只有一个人傲然于她,于这世间所有人之上。为了这个人,祈星翎可以抛却性命,尊严,良知,灵魂。

    “我的命不算什么。如果没有殿下,我早就成了锅里的肉骨头,他人的盘中餐,”云玉叶平静地说。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敢于直视祈星翎的兵刃,甚至是她的眼睛。

    “没有殿下,就没有云玉叶这个人。殿下安然,我便是云玉叶,殿下若是……我也不过是世间的游魂罢了。”

    “我愚钝无用,可唯独知道,殿下最看重的是什么。她最在意的,是您的安危,和她的谋算。所以无论您此刻多么焦急难安,心痛难忍,都还请您忍耐,不要乱了殿下的大计。您现在还有事情没有完成,不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是柔软的,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执拗。

    当夜,云玉叶骑着一匹快马来到了祈月帐中。

    “殿下如何了!”她刚下马就几乎是冲进了军帐,看着守在床边的玄烛,声音焦灼,“还在烧吗?”

    玄烛已经两夜不曾合眼,神情恹恹,声音也是疲倦的:

    “程元纬让所有的军医都来看过了,还从于州长阳益阳绑了几十个大夫来,谁也没办法。只能时时刻刻让人守着,给她换毛巾喂水,让她不要烧得太厉害。”

    “你给殿下换身衣服吧,她的衣服已经汗湿了。”玄烛说完,转身出去守着了。

    云玉叶应下,抬手解开祈月的里衣。在她胸前,一枝桃花挣扎着盛放,红色的花枝延伸出去,狰狞的疤痕仿佛毒蛇滑腻扭曲的身体,盘旋缠绕。

    陈年的疤痕穿心,让人感叹,甚至不解,她居然还活着。

    祈月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是陌生的景象,一座破旧的宫殿,抱着小孩的美艳女人,正在用柔软而怪异的腔调哼着歌,像是什么童谣,可不知为何,听得人浑身冷汗。女人高鼻深目,有几分异域风情,眼睛长而锐利,薄唇抿着,是美丽而冷漠的长相。

    这是祈月出生没多久的事,被淹没在记忆的最深处。和祈月自己记得的不同,她其实是个宫廷舞姬的孩子。舞姬的家乡不明,据说是因为故乡饥荒,逃难来到代国,被卖进教坊司,后来因为美貌,被选中给皇帝献舞。皇帝嫌弃她身份低贱,又贪图她美貌过人,于是将她留在宫内,做了个舞姬。

    但舞姬的性情木讷,不苟言笑,待皇帝又格外冷漠,即便是被绑上龙床时也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皇帝很快厌弃了她,又觉得皇帝的女人不能被他人享用,于是将她扔在了最冷僻的宫殿里。

    没人知道这个舞姬何时生下了孩子,也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自己生下了这个孩子。总之,在一个秋天,一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诞生了。舞姬没有给她起名字,也没有记住她的生日。

    也没有人知道舞姬的名字,祈月只记得,那是母亲。

    其实祈月已经很多年没见到母亲,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可是莫名的,只是一眼,她就认出这张脸。那是母亲,是冷漠的眼神,是从不柔软的拥抱,是几乎不曾对她微笑过的唇。

    是母亲。

    “怎么又不吃。”女人放下手里的米糊,有些疑惑地看着怀里的小娃娃,“你再不吃就饿死了。”她的声音里没有焦急也没有抱怨,当然,也没有什么关爱。

    小娃娃伸出手,贴在她胸口,女人没有推开,也没有抱住孩子,她只是抬头看着外面的天空,快下雨了。

    “母亲。”祈月坐在她身边,也抬头去看那片天空,声音里居然有些惬意。“天气真好啊。马上就下雨了。”

    下雨了,房顶就会漏雨,房顶漏雨了,女人就会把小孩搂在怀里睡觉,因为那么小的孩子,一淋雨就会生病,生了病就会死。

    女人不爱这个孩子,但她不想小孩死去。

    下一幕,眼前的一切如浓墨一般化开,破旧的宫殿像是古老的壁画被烟火剥落,露出的是金瓦红墙,雕梁画柱,坐在宫殿里的还是女人和小孩,只是小孩大了一点,女人身上穿得也不再是素色的布衣,而是以金银丝线织就的锦缎宫装。

    宫殿里多了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龙袍,抱着孩子,满脸的慈爱与希翼:

    “国师说了,我们月儿是天下最尊贵的命格,以后必定为我代国带来祥瑞!”

    这是祈月三岁那年,她被国师预言有着天下最尊贵无比的命格,是代国举国上下迎来,千年不遇的神女化身。皇帝笃信巫术,极为信任这位国师。因为这一句断言,祈月成了代国皇宫最受宠爱的公主,她的母亲自然也母凭女贵,重新成了皇帝的宠妃。

    小孩有了名字,她叫祈月。代国崇尚太阳,信奉天子是烈阳化身。日月为尊,以“月”为她命名,是代国所有公主都不曾得到过的殊荣,即便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也只是被取名为“云悉”。

    假的。祈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脸,低声说。

    那个命格是假的,是伪造的。

    “嗯。”女人点点头,她依然美丽,也依然冷漠,不管是看着男人,还是看着小孩。

    “会过上好日子的。”女人最后这样说。

    中年男人似乎也不介意她的冷漠,依然笑着逗膝上的小孩玩。小孩已经三四岁了,说话很伶俐,也爱笑,兴许是还没张开,看上去圆鼻子圆眼睛,一点没有她母亲的冷漠锐利,反而很讨喜可爱。

    “阿月?阿月!”身后传来呼唤声,是祈星翎!祈月猛地转身,看到十六岁的祈星翎将六岁的祈月的抱进怀中,抬手去擦小孩满脸的眼泪。

    “阿月不哭,阿月不哭……”祈星翎擦不干净小孩满脸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啜泣起来,“你母妃,你母妃……还是爱你的。”

    这是祈月六岁时,母亲刺杀皇帝失败,被大怒的皇帝凌迟处死。她借祈月生日宴为由,让最受宠的小公主为她的父亲端上毒酒,祈月那天累了,没端稳酒杯,酒被洒在地上的瞬间,女人抽出了匕首。

    祈月记不清那是哪一天,就像根本没人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只是从她的年龄推算,她大概是在九月生的。总之,皇帝想在九月的哪天举办宴会了,那天就是她的生辰。

    皇帝一直没查到舞姬背后的指使者是谁。或许根本就没有人指使她,她只是恨这个人,想杀他,于是就杀了。她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也没在乎过亲手为皇帝端上毒酒的女儿会有怎么样的下场。舞姬死了,祈月被重新扔进她出生的那座冷宫。

    祈星翎当时十七岁,刚刚丧母。祈星翎不忍心看她一个人,也不想自己一个人,于是偷偷将祈月带到自己的身边照顾。皇帝没有理会,

    “没关系的,姐姐。”十七岁,或许已经十八岁的祈月坐在儿时的自己身边,声音温和而平静:

    “她只是我的母亲,没有义务要爱我。”

    她的爱恨情仇与我无关,我的生死仇怨也不是因她而起。我与她擦肩而过,或许也将殊途同归。但无论如何,我是我,她是她。

    一声箭鸣刺破雨声,穿着布衣的少女站在草地中央,被一支长箭钉在地上,她的鲜血将箭尾的翎羽染成鲜红色,神色恍惚间,她看见一个少年策马而来,在她的身前停下。

    “啧,不是什么好猎物啊。”少年一身骑装,衣角用金线绣着蟒袍,声音满不在乎,“喂,清允,过来处理一下!”

    长箭带着毒蛇的种子,从此在她的血肉里扎根。

    这是祈月九岁时,她从冷宫里的狗洞爬出宫,想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很久没见到的人。

    她死在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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