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云玉叶的动作很快。

    她接了祈月的指令,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将选中的人收容进慈幼院,而是分别指派给他们一些工作,仔细观察,将那些偷摸昧下粮食财物的人剔除,再将把事情做得一塌糊涂的人剔除。随后,在某一天突然停止了派发工作,将那些心生怨怼、私下抱怨的人剔除。

    城外几百个流民,最后得到慈幼院收容的不足二十,其中大人四个,分别负责教书做饭和采购算账。已经十来岁的小孩有十一个,将打扫慈幼院的活计分摊了。还有几个不足两三岁的孩子,云玉叶看了心中不忍,请示了祈月之后,也将带了回来,这些孩子就由大一点的孩子照顾,也算是他们的“工作”。

    不到半个月,慈幼院就有了些大致的模样。也有流民几次聚众前来,有的想要强行混进来,有的想要直接抢走粮食衣物。不过,流民哪里是便衣亲兵的对手,这些人的尸体都被堆在了慈幼院门口不远处。很快,再也没有流民敢来门口哄闹了。

    云玉叶本来的主意是将他们的尸体挂在门口,但考虑到这里之前是个寺庙,还是决定做得柔和一些。

    当她一本正经地将这个理由汇报给祈月的时候,祈月简直笑得停不下来,倚在软榻上咳嗽起来,眼睛里都是亮的。

    “你果然有意思。”祈月这样评价。“比我想得还有意思。”

    “能得殿下如此评价,是属下的荣幸。”云玉叶也笑。她现在穿得干净整洁,也能吃饱饭,整个人很快胖了一圈,不是最开始那瘦骨嶙峋的样子,于是让人看着顺眼起来。她长得有几分漂亮,眉眼清秀,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走路说话都是慢悠悠的,任谁也瞧不出,她半个月之前还是差点被卖给人肉贩子的流民。

    她原本就是识字的。为了把她卖给乡绅做妾室,父母咬牙让她上了两年学堂,可惜乡绅老死了,她被卖给了手头还算宽裕的屠夫。再后来,她成了流民,成了那个男人用来交易的货物。

    身体,尊严,性命,仿佛被尽数剥夺,又仿佛从不属于她。

    直到现在。

    云玉叶将泡好的茶放在祈月手边,蹲下身,为她整理因为走动而有些凌乱的裙摆,声音坚定而温柔,“玉叶今生愿为殿下粉身碎骨,万死不悔。”

    她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名字,也终于获得了值得追随的信仰。

    “哪里要你去死呢。”祈月笑着勾起她的下巴,指尖轻轻刮过她的脸颊。“你还得跟着我,去看更高处的风景。”

    “是。”她欢欣地笑着,双手握住祈月的手腕,宛如最虔诚的信徒。

    和慈幼院的建成一起到来的,还有鸿都城的消息——皇帝亲笔写了和谈书,使团不日便要出发,赶往长阳与程元纬进行和谈。太子祈宸明果然不在名单中,使团的领头人是他昔年的伴读,桓清允。

    “桓清允……”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祈月正在陪霜序练字,她的手一顿,一片浓郁的墨点在宣纸上晕染开,像是不祥的花终于盛放。

    代国是小国,国内的几个世家门阀,其实都是其他大家族的分支。这些世家虽然实力颇大,但也没有越过皇权。比起隔壁已经几乎被世家瓜分,皇室名存实亡的逢冬国,代国皇室还算是握有实权的。不过,随着这些年代国连吃败仗,而逢冬国突然冒出来一个手腕了得的摄政王,两国皇室的地位,反而慢慢颠倒了。

    好在这些世家门阀虽然在代国朝堂上只手遮天,但并没有能力豢养私兵。只要皇室手里还牢牢握着军队,就不至于落到下风。两方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和表面上的和谐。

    世家中最大的一支,是天都桓氏的分支,鸿都桓氏,而桓清允正是桓氏的嫡长子,也是鸿都城里有名的少年天才。据说他一岁识字,三岁便可吟诗,七岁那年被送进宫做了太子祈宸明的伴读。

    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只有七岁的桓清允被带进皇宫,马车在宫道上驶过。小小的祈月坐在宫殿里,远远听着车轮滚动的声音,好奇地问身边的嬷嬷:“那就是皇兄的伴读吗?看着比皇兄要小。”

    “是呀,桓小公子今年只有七岁呢,比太子殿下小两岁。不过,这位公子素有天才之称,是当得起太子伴读之责的。”嬷嬷一边哄着她吃点心,一边说着。

    那时她才三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还是代国皇宫里最受宠的小公主,有母妃呵护,有父皇疼爱,有姐姐陪她玩耍。她不知道什么世家门阀,朝堂政治,她只是好奇这个皇宫里出现了新的,让她感兴趣的人。所以她决定要去认识一下这个人。

    他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小祈月这么想着。毕竟,没有人不喜欢祈月公主啦!

    “月姐姐,你怎么哭了?”霜序看着祈月,抬手去摸她的脸颊,“你是哪里疼吗?”

    祈月回过神来,笑着握住小孩柔软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是啊,姐姐这里疼。”

    那里有一只蛰伏在桃花枝下的毒蛇,正在迫不及待地张开獠牙,将伤口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这条蛇一定要吞下一些什么,才肯平静。

    “看来,我要亲自去迎接使团了。”她笑盈盈地将那张写废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吩咐玄烛,“有故交来了啊。”

    快马加鞭,使团在十日后抵达了于州城,准备在于州稍作休整之后在前往长阳和谈。一行人风尘仆仆到达了于州城外,发现在那里等待的除了于州总兵之外,还有一辆华贵非常的马车,马车檐上悬挂着一只雕刻精致的玉珏,是极好的料子,只可惜下边缺了一块,虽然用黄金补上了缺口,却依然让人不觉惋惜。

    为首之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身玉立,长相俊秀,只是神情严肃,看着不好接近。他策马而来,似乎并不打算停下,却在看清那马车上玉珏的瞬间勒马,与马蹄声一起变缓的,还有他的呼吸声。

    “大人?”他身后跟着的人也连忙跟着勒马缓步,一个个东倒西歪好悬没摔下去,很不解地开口。

    此人正是此时负责此次和谈的使臣,桓清允。

    桓清允没答话。他死死看着那辆马车,握紧缰绳的手上青筋鼓起,好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他竭力表现出足够的镇定冷静,却在那只手掀起车帘的瞬间全然溃散。

    果然,马车里坐着那个他至死也无法忘却的人。

    “桓公子,多年不见,公子却是依然如旧呢。”祈月坐在车内,笑容嫣然,说话的时候耳边的流苏珠钗轻轻相撞在一起,仿佛悠鸣的乐曲。

    “使团诸位赶路辛苦,总兵府内已经备下了宴席,为诸位一洗风尘,还望赏光。”她说。

    她的面容一出现,有人的神色就已经很不对了,又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很不满地小声议论道:“也不知道我们辛苦赶路是因为谁——”

    “闭嘴!”比玄烛更先拔剑的是桓清允,他出手毫不留情,在那人脸上直接留下一道血痕,“不得对殿下无礼。”

    说罢,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对祈月行礼,撑在地上的手臂止不住地轻颤。

    “臣桓清允,见过公主殿下。”

    他是使团的领头人,身后跟着的多是桓氏的门客。他跪得这么干脆利落,其他人也不敢继续在马上坐着。于是跟在他身后,使团的是人都稀稀落落下马,在城门口跪了一地。

    祈月看着眼前的一幕,直到桓清允的膝盖被地上的石头硌得生疼,明显身形微晃,才抬手虚扶。

    “大人多礼了,快请起吧。”她笑。

    好一个下马威。桓清允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无非就是对祈月的不满或者不屑。其实一路上使团里,甚至鸿都城里,都有这样议论的声音。很多人都觉得若不是祈月自作主张逃婚,战事早就结束了,何必要使团再跑一趟。

    再者说了,嫁出去一个和亲公主,可比割城献降好听多了。有人小声说。

    桓清允没说话,他的手握上剑柄,身后议论的声音瞬间消失。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有些无力地想。就算他能威慑这些人一百次,一千次,终究不能真正消灭那些流言蜚语。

    可他不能杀人。桓氏的大公子,不能再杀自己的门客。

    使团一行人进了驿站,为了赴宴,各自都去更衣洗漱。一路上虽然赶,其实他们也没遇到什么波折磨难,最辛苦的也不过是刚才城门口那一跪,因而都只是简单洗漱一番便出来了。

    偏生桓清允用了许久,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房间。

    几个人等得无聊,就凑在一起打花牌,其中一个最年轻的门客一边打牌一边道:“你说,公子怎么对那个公主那么客气啊?现在鸿都城里,谁还把她当回事啊。”他就是刚才出言不逊,脸上被划了一道的人。

    “你呀,还是年轻。”一个中年男人嗤笑一声,又点了其他几个刚才偷偷议论的人,“说了多少遍就是不听。在公子面前不能说那位的坏话!也就是公子现在脾气好了,又在出使途中,要不然,你们早就被绞掉舌头了!”

    “哪儿那么严重。”年轻门客哼笑一声,“我们入公子门下都有两年了。公子虽然不苟言笑,但待人还是很随和的。今天……估计也是因为我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丢脸了。”说罢,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血痕,犹豫道。

    “两年?”中年男人重复道,“那你知道为什么两年前,公子麾下多出来那么多空缺吗?”

    想起当时的场面,中年男人身子一抖,摇了摇头,不肯再细说了,只是又很认真地嘱咐:“总之,记住我的话。别议论那位殿下!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房间里,桓清允仔细地检查了自己身上每一道衣衫的褶皱都恰到正好。他坐在镜前,抬手抽出长剑,比在自己的颈边,眼神决绝。

    良久,长剑落地,在铁器的铮鸣声中,一声深深的叹息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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