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月身子弱，这几天又是连番的劳累，于是今天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醒来的时候祈星翎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大概是去晨练。
不管是哪国的皇宫，总是有各种各样繁琐的规矩，每每天不亮就要起来梳妆，顶着那些让脖子生疼的发髻首饰坐一天，活得遭罪。祈月很少有这样可以醒过来之后可以发呆的空闲。
懒洋洋起身，她也没急着梳妆，洗漱之后趴在榻上，倚着窗边，看着外边儿烟雨蒙蒙，很惬意地眯着眼睛，听风吹过院子里大树枝叶的声音，和渐渐传来的脚步声。
“殿下，班总兵求见。”玄烛来到她身后，单膝跪下。他的声音发紧，说不上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临军果然往夜清山去了？动作还真快啊。”祈月没回头，将手探出窗外，去接在小雨中缓缓落下的叶子，声音轻快，“你去把旁边桌子上的那些首饰卖了吧，换点银钱粮食。再带人去把那座破庙打扫修整一下。”
“是，属下这就去办。那，殿下要见总兵吗？”玄烛应下任务，又问。
“自然要见，不过，不急在现在。”祈月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对着他勾勾手，笑盈盈的，“为我更衣吧。”
等见到班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玄烛平日里做事麻利，穿个衣服却笨手笨脚的，生怕碰到这碰到那儿的，祈月嫌他麻烦，干脆把他踢了出去，自己研究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把这一身便装穿上了。这是祈星翎的衣服，她穿着稍微大了点，但是比起层层叠叠广袖翩翩的宫装，这一身剪裁利落方便的便衣，还是让她觉得轻松不少。
“殿下！”班向此刻看祈月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连称呼的语气都敬重许多，“确如殿下所说，临军主力部队今日清晨开拔，已经往夜清山方向去了。”
“主力部队？看来他的诚意很足啊。”祈月回答，坐在上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接下来，就是使团的事了。”
如果说，祈月当夜没有任何要求，直接将压制眼毒的药送给了程元纬，是她的诚意。那么，程元纬此刻让临国主力部队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转移阵地，就是他的诚意。
就像祈月要证明她有能力解决程元纬的眼毒，程元纬也要证明他有能力控制临国的主要军力。至此，双方的筹码才正式上桌。
直到现在，这场交易才算是真正缔结。
“任凭殿下吩咐。”班向郑重说道，“使团自鸿都城来，我们的人可以沿途阻挠，至少让他们脚程慢上一些。”
“脚程慢上三五日有什么用。”祈月摇头，“第一批使团，你不用去管，甚至还要暗中帮助他们，让他们早点到。他们来了，好戏才能开场。”
“是。”班向低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还需要让城中百姓收拾行囊，准备弃城避难吗？”
祈月喝茶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后将茶盏放下，点头：“还是要，只是没有那么急，差不多这个月准备好就可以了，做得隐秘些。你放心，于州城不会被夺走的。”
“末将相信殿下。”班向这次没有任何异议，行了个礼，转身就去安排了。
班向刚走出去，祈星翎就进来了，她走过来坐在祈月身边，拿起她的茶盏就往嘴里倒：“我刚才去房间找你发现你人不在，侍女说你过来了，果然在这！你和班向说什么呢——哎，好烫！”
“姐姐晨练回来了？”祈月将茶盏接过来，在祈星翎面前放了一杯白水。“也没说什么，就是聊了聊临军往夜清山去的事。”
“哦，这个呀，我也听说了！不愧是我妹妹，就是厉害！”祈星翎笑。
“算不上什么。”祈月看着她，“姐姐今日得空么？陪我出城走走吧。”
下午时分，城门口外有不少衣衫破烂的人在游荡，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向过路人乞食，有的已经迷迷瞪瞪躺在路边。这些都是流民。
虽然这次代国和临国的交战规模不算大，但只要有战争，就会有流民产生。他们来自被土匪劫掠的村镇，也来自被军队占领的县城，为了逃难离开家乡，但是天下之大，竟也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因为和前线离得近，于州城是流民聚集最多的城池。班向算是待流民比较仁善的城主，会定期在城外施粥救济，另外发放一些御寒的衣物用品，但更多的，他也做不到了。毕竟，于州城内已经开始因为前线战事人心惶惶，开始发生几起屯粮闹事。
至于将流民放进城中，更是难于登天。且不说城中百姓对于流民的排斥，单说流民没有户籍存档，没有住所营生，如果犯下事后逃窜，城中官兵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反而更会加重城防负担。
但是流民在城外越来越多，可是班向能发放的米粥，却越来越少了……
“来看看来看看啊，收羊的来了！有没有要卖羊的？”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手里拎着几个麻袋，在人群中喊着。不多时，有几个神情麻木的人抬起头来，向他看去。
羊？祈月和祈星翎骑着马，路过听见他喊的这句话，四下看了一圈，有些疑惑，转头问祈星翎：“什么羊？”
祈星翎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勒紧了缰绳，声音沉重：“两脚羊。不是羊，是人。”
不是羊。祈月楞了一下，猛地拉紧缰绳，马头转向流民的方向，她夹紧马腹，想要过去，却被祈星翎拦住了。
“阿月，你管不了这些。”
“可是……”祈月皱起眉，她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杀一个人肉贩子固然简单，可流民不止，战乱不绝，这样的人总会出现。是杀不干净的。”祈星翎叹息，“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快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战争，让临国退兵，他们才可能回到自己的家园，才不用……这样活着！”
祈月抬起头，看着祈星翎的眼睛。
“姐姐，我承认，你说得对，这样的人是杀不干净的。但是，能杀一个，是一个！”她抽出匕首，就要往那个方向掷去！
“等等！”祈星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不远处，有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走到了络腮胡大汉身前，女人微驼着的后背刚好挡在了大汉身前。如果祈月刚才将匕首掷了出去，就会正中女人后心。
啧。祈月收起匕首，拉动缰绳上前。
另一边，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在和络腮胡大汉说着什么：
“大哥，你看，我这婆娘，这丫头！以前都是细皮嫩肉的！你看，两个一起，能多给点不？”
大汉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视线又移到了男人身边的小孩身上：“我看你这个孩子也不错啊，不一起卖了？我再给你加点。”
“这个不卖，这是我儿子——诶！你个小兔崽子，你敢咬我！”男人把两个孩子中的男孩往自己这边拉，却被还不到半人高的小孩狠狠咬了一口。
“你放开我！放开我！娘！妹妹！”小男孩瘦骨伶仃的模样，发起狂来力气居然还不小，“你放开我！不许卖她们！我杀了你！”
祈星翎的手握上剑柄。她和祈月不同，她心善，其实向来看不得这些。初出茅庐时，她一腔热血，没少杀过这样的人肉贩子，可是她杀了又杀，这些人还是会和底下的蝗虫一样涌出来。她不是不想出手相助，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结局都在告诉她，只有彻底结束战争，才能真正结束这一切。而能够结束这一切的人……
她转头看向祈月，却发现，祈月此刻，居然在笑。
“你个死崽子！松嘴！给我安分点！”男人把男孩踩在地上，泄愤一样地拳打脚踢。那个孩子死死不肯松口，头被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们周围有不少人，显然是已经看惯了这样的戏码，纷纷麻木地收回目光。
“阿月……”祈星翎唤她。
“姐姐，你看。”祈月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祈星翎发现那个一直蜷缩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将手放在背后，紧紧握住了一块石头。女人用手指分辨出来石头比较尖锐的一头，然后拿起来，用力地往暴怒男人的脑袋上砸去！
男人一下子被她砸倒在地，一下、两下、三下！他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她的脸上被溅满了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她抬起眼，眼神空洞，看着络腮胡大汉：“我们卖这个。你给多少粮食？”
络腮胡大汉哈哈笑起来，看着眼前的人，声音变了调：“我刚才就想说了，干脆我买你们一家人好了——”他伸出手去，用手臂挡住女人猛地砸过来的石头，却没挡住被飞掷而来的匕首。
匕首穿心而过，他轰然倒在了地上，挣扎着抬头，看到策马而来的祈月，她居高临下，神情里带着点笑，在暮色晕染下仿佛一尊美丽的神女塑像。
“菩萨，菩萨来惩罚我了……”他的嘴里涌出血沫，没了生息。
听见马蹄声，女人下意识护着两个孩子到身后，抬头看祈月，她脸上还带着血，手上又把那块石头举了起来，神情慌乱。显然她知道，和能够被石头砸死的丈夫不同，这个骑着骏马，身着绸缎的女孩子，是她惹不起的人。
“求，求求你们！”她松开了石头，对着祈月跪下，不住地磕头，脸上的血里又掺了泪，“求求你，买了这两个孩子吧！他们都是会说话，会走路，四肢健全的孩子！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别让他们被人吃了！求求你了！”
祈月勒住缰绳，张口问：“你怎么不求我，把你也买了？”
“现在这个世道，我值什么呢……”女人愣住了，喃喃说。
“我也不知道你值什么，不如你来证明给我看。”祈月笑起来，看着她，“把他身上的匕首抽出来，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兵器了。”
让我看看，你还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