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陆芸若赶走两个黏着她的小孩，重新蹲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俩人找你什么事？”

    身边的人在她还没蹲下时便已经迫不及待询问了。

    “陆姰晓死了，想让我收了她的骨灰。”陆芸若一边说道，一边将方才洗到一半的衣服用力拍进水里，重新搓洗起来。

    “谁？陆姰晓？她们不怕你撒着玩啊？”她用木板拍打着衣服，因为笑得夸张，手里有些使不上劲。

    陆芸若也笑。

    她刻在骨子里的那日。

    娘病死，能够冻死狗的天气里，她们四个在陆家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换来姓陆的一面，却不想他只丢下一笔钱，便令人将她们赶走，叫她们不许再到陆家门前丢人现眼。

    陆姰晓被留下，并不出人意料，因为她是姓陆的第一个孩子，难免有些情怀。

    一边是娘亲死后留下的担子，一边是阔宅与衣食无忧，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家中的重担全都落在了身为次女的陆芸若身上。她不仅需要安排白秋娘入葬，还需要考虑日后的生计，甚至要提心吊胆地保护当时都还未成年的自己与两个妹妹。

    哪怕让她们待在陆家做牛做马也行。

    陆芸若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短短几日，她崩溃大哭了好几次。

    在白秋娘头七时，陆姰晓回来了，甚至留了下来。她在灵堂中对着自己的娘亲发誓，要与真正的家人共进退，守护这个家。

    那是陆芸若第一次因陆姰晓而哭。

    她一直讨厌自己的姐姐。陆姰晓虽为长姐，可家中凡是有事，她总是逃得最快的人。无论是姐妹受欺，家中入窃，或是家人病重等等，她总是在逃在躲，不说长姐，就是连家人都算不上。

    可这次，她却放弃了做富家小姐的机会，回到了这个家……

    但事实证明她错了。长姐还是那个懦弱的长姐，她令人痛恨，偷走了陆家给的所有钱，逃走了。

    此后，陆芸若陷入了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四妹被魄童巫害死，刚摆脱女童身份的她，无法像陆姰晓一样，为自保而舍弃家人。无可奈何的她，谎报了三妹的年龄，将她送进了富人陆家手底下的十月宅，在里面至少不会受到魄童巫的迫害，也不必再风吹日晒饿肚子。

    她则在次年凭子嫁了人。

    持有身孕的期间，她无数次呕吐不止，感受着胎儿在体内逐渐长大所带来的挤压与不适，生下那子时，她只觉得这是她受过最大的苦楚。

    她非常后悔把妹妹送进靠生育换取安稳的十月宅，于是她将自己织布换来的钱，以及丈夫所挣的钱尽数藏起，恨不得立即便替妹妹赎身。

    但这举动被丈夫发现，遭到了一顿毒打。

    殴打开始便没有停下过。

    她在怀着次子时，屡次遭到毒打，导致早产，生下了智力有问题的孩子，她终日借此痛骂丈夫，反抗殴打，终于换来了略微安详的日子。

    然而十月宅却传来了妹妹自戕身亡的消息。

    妹妹并未留下子嗣，但留下了咒骂陆芸若不得好死的恶语。

    是夜。

    姜宋两人在老房子区附近寻了一片静美林地，将陆姰晓安葬在了那里。

    返回途中时，手中的剑微微颤动，是察觉到魄童巫的碧水玉。姜媃立即戒备起来，很快便发现了巫妖的身影。

    那人虽召唤巫术，却并未着黑衣，而是一身普通的便衣，必是卸了伪装的魄童巫。他身上带血，显然负伤，多次寻机会逃走，却不断被对方阻止。

    阻止他的人，手持碧水剑，招式迅捷且攻击猛烈，一点也不给巫妖逃走的空隙。压制魄童巫的人虽着便服，但姜媃一眼便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那是殷迟风，她的同门师兄。

    姜媃护着一脸担忧的宋娆清，隐身在敌对范围之外。她忽然注意到了魄童巫的脸，不禁诧异。

    当初在鸾凤城的陆家，活捉了一个魄童巫，那是唯一一个被活捉的巫妖，是陆家的家仆。他被压去苍芫派后便了无音讯，可眼下与殷迟风敌对的，分明就是他。

    他既被关在了苍芫派，就绝无可能逃出来……刹那间，姜媃的脊背一阵寒冷。

    “师姐……”

    姜媃并没注意到宋娆清的声音，她的脑子里全是这件事情。

    忽然，一道冲击猝然划过她们，姜媃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一股力量扑倒。

    宋娆清趴在她的身上，发出吃痛的声音。这时姜媃才回过神，那两人对争的场地已经不知不觉挪到了她们眼前，方才的冲击是混乱之中扑空的攻击。

    姜媃还在起身，却与魄童巫的目光相撞，他的双眼突然现出了诡异的目光，带着满身血迹，直直朝她们奔去，犹如索命的恶魂。

    姜媃下意识抵着宋娆清后退，可她只来得及拔剑，魄童巫便已经移步至她们身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疲惫的面容上流露出了无法掩盖的慌乱。

    然而，魄童巫却猝不及防地俯身下地，仿佛虔诚的信徒在参拜自己的神明一般。

    “少主救我！”

    几乎是同时，一阵炽热的温度与姜媃擦身而过。错愕之余，她的视野中，殷迟风正在躲开这道出人意料的攻击，而身前跪拜的巫妖已经抬头，正敬重地看着她的身后。

    霎时，姜媃的脑子一片空白。身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可她听不清那是什么。

    殷迟风定在原地，严肃的目光似乎在努力理清眼前的情况。

    他的眼神忽地一惊，飞也似的向前去，迅速与宋娆清打作一团。

    殷迟风与姜媃擦身而过时，不知是周遭忽变的气流，还是当下的打击太大，她几乎是向一旁跌去。

    眼前，宋娆清一改往日的温顺，满目凌厉。她出手狠毒，雾色冲天，攻击之强竟能令殷迟风节节败退。

    二人周遭的草木无一幸免，频频摧残于他们击散的攻击之下，那残命的巫妖自然是在此对打范围之外，他频频看向姜媃，可却无所行动，反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黑夜之下，宋娆清的身形略展，有力的手臂由身侧倏地挥向另一侧，一道巨大的弧形迷雾由身前飞出。

    昏黑的迷雾犹如铺天盖地的尖刀，与掀起的狂沙碰撞出杂乱刺耳的声音，疯狂摇拽的草木似乎要连根拔起……殷迟风阻挡不住这攻击，也来不及闪开，竟硬生生挨下。

    他的衣物撕裂了无数道口子，可见的肌肤无一都渗出了鲜血。不仅表皮，他的内脏也尽数被震伤，口中涌出鲜血，狼狈十分。

    这一幕令姜媃骤然惊醒。

    “师兄！”

    姜媃震惊无比，忙不迭飞身去扶住他欲坠的身体，宋娆清本想出手将两人都击杀，却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手脚，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瞥了一眼旁侧的魄童巫，那巫妖立即低下头，似乎在害怕，但还是解释着他为什么没有执行宋娆清的命令——把姜媃处理掉。

    “竺夫人不准我动手……”

    于是，宋娆清又看向了另一端，那里什么都没有。她虽面无表情，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正咬牙切齿，在忍耐情绪。

    与殷迟风截然不同，她除了神情不善以外，没有一丝毫疲倦，就连衣着都干净如初，在月下白的发亮，全不见与人恶斗了一番的痕迹。

    面对宋娆清想要杀掉他们两个人的事实，姜媃寒心至极点，同时，一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她猛地将剑指向宋娆清，眼神幽怨，可喉咙却酸的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

    宋娆清回过头，低眉看着那长剑，又缓缓抬眼，看着姜媃的眼神竟充斥着恨意。

    姜媃顿时愣住。

    为什会是这样的神情……

    剑缓缓放下。

    她远远敌不过宋娆清。难道她与殷迟风，就要葬身于此了吗？

    她看了眼身旁，此时殷迟风正忍痛地佝偻着身子，同样担忧地看着她。

    “师姐，有人不想你死。”

    宋娆清忽然开口，熟悉的称呼，语气却令姜媃陌生极了。

    话虽如此，但宋娆清狠厉的神情与话语的内容非常相斥。姜媃琢磨着话里的意思，同时也在她的脸上寻找着昔日的温顺，但并没有找到一丝。

    “让我活着，需要什么条件？”

    姜媃的眼睛忽地一抬，目光飘向了身旁之人。她的脸色略显苍白，正当殷迟风疑惑时，一道声音传进了他的心里。

    幻术掩之，速逃。

    “条件？”宋娆清对此并无兴致，于是略显不耐烦，但很快，她的双眼看向了殷迟风，平静地说道，“当然有，你的身份和我们一样，都是魄童巫，所以你得离开华封派，跟着我们走。”

    她若有若无地强调了魄童巫几个字，姜媃并没有反驳，殷迟风自然是如她所愿，满脸诧异。

    不等姜媃回应，她又向殷迟风看了看，说道，“为了体现你的诚意……”

    姜媃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了一会儿，很快便选择背对着宋娆清，将剑指向了殷迟风。

    宋娆清认真地观看着这一幕，她笃定姜媃不可能会杀死自己的同门。正当她胸有成竹时，姜媃却将剑刺出，直直穿透了殷迟风的胸膛。

    一瞬间，宋娆清微笑的表情狠狠收敛，但她很快便意识到不对，猛地推开了姜媃。

    果然，姜媃任她摆布，非常轻易的便被她推到旁侧。而殷迟风的胸前被血色渲染，手掌虽摁在伤处，但表情却木纳，活像个假人。

    “幻术……”

    恼怒的表情显现在脸上，她看向无人的一侧，一副即将要大骂的表情，但口中的声音却因克制而平静。

    “看清现实了吗，她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话音刚落，眼前幻术消失。

    “少主……我们不追吗？”毫无存在感的魄童巫忽然发声问道。

    “不用了，回苍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