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洞内阴冷的风带着土腥气和腐尸味混合在一起，一阵阵从涌洞深处扑来。漆黑的涌洞似巨蛇的深渊巨口，似有着无限长。

    初云芝越朝里走心跳越发的快，她现在能看到土墙上惨白惨白的人面，镶嵌在土墙内的人脸正对着她，闭合的眼帘上点着大红的圆点，恍惚间似有被注视的感觉。

    初云芝稳住心神继续朝前走，不刻意去看土墙上白面红腮的脸，可越是想要忽略，那种隐约的注视感就越强烈，仿佛墙上的人面随时都会睁开双眼。

    涌洞内直到初云芝走到最里面四面封闭的室内，这是她之前来过的地方。初云芝来到中间的祭坛，发现上面的神龛被摆放好了。

    初云芝走到正面，神龛里面依旧什么也没有。

    “初姑娘。”

    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初云芝身边。

    初云芝侧头看去就见是印珏，印珏现在的模样和在幻境中的模样大不一样，现在的印珏浑身爬满黑色的咒文，露出来的面颊和脖子也被可怖的咒文缠绕。

    “小珏......。”初云芝欲言又止的看着印珏现在这幅模样。

    印珏似才反应过来微侧开头：“我现在是诅咒。”

    初云芝不再多问：“你的骨灰我带过来了。”说着初云芝就要将石盒交给他。

    印珏没有伸手去接触云芝手上的石盒，反而询问：“如果我最后不愿意原谅他们，你会怪我吗？”

    “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真正受到伤害的是你，我有什么资格替你去原谅他们。”初云芝看着印珏，因为对方侧垂着头，面容被白发遮挡让人看不清神色。

    初云芝声音柔和，自顾自说着：“原谅与否都是你的决定。”

    “好。”印珏伸出被咒文爬满的手接过石盒。

    印珏轻轻将石盒打开，石盒内的骨灰自发的飘动了起来，骨灰漂浮在半空缓缓聚合，最后化作一只盘腿坐着的泥塑。

    印珏在手指碰到泥塑的时候，没有任何色彩的泥塑像是涂抹了颜色，泥塑逐渐看是印珏的模样。

    只是在泥塑露出来的面部脖子等部位，都被小小的黑色咒文爬满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充满不详的泥塑。

    印珏用手指摩着手中自己模样的泥塑小人，没有抬头去看初云芝：“你希望我原谅他们吗？”

    初云芝没有立刻回答印珏，她看着低垂着头的印珏，伸出一只手撩开挡住印珏大半面颊的白发，没有在意印珏那一瞬的闪躲，轻抚对方面颊上的黑色咒文。

    初云芝褐色的双眼直直的对上印珏红色的眸子，平和、包容这就是初云芝想传递给对方的情绪，想让对方明白无论什么决定，都没有必要去闪躲她的注视。

    印珏慢慢的也放松了下来，紧握着小人的手也松了几分，只听他缓慢开口：“我不想原谅他们。”

    “之前又为什么和我说要解开诅咒？”在印珏不再躲避之后，初云芝也收回了抚上对方面颊咒文的手，落下的修长手指握着印珏抓住小人的手背。

    初云芝的动作轻柔，手掌温暖的包裹着背咒文爬满的冰冷大手，似安抚又似包容，面对着充满不详气息的诅咒，是全然的接纳。

    “如果诅咒不解开，那些村民的灵魂会随着诅咒一起消散。”印珏看着初云芝又补了句：“彻底的魂飞魄散。”

    “所以，你只是恨他们，以至于不想原谅。”初云芝直直注视着印珏的红色眸子，她的目光似可以容纳所有，声音也是格外的轻柔：“但是，你却不想他们和你一起消散在这世间，不是吗？”

    看着印珏红眸中浮现的纠结，初云芝轻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恨他们。不过是你陷入到曾已经发生过的往事之中不愿走出来，你给予了报复，再陷入仇恨当中本就是对自己的惩罚。”

    “你一直原谅不了的只是你自己而已。”初云芝握着印珏的手展开，看着那上面黑色透着不详的咒文：“这十多年你看着村民在恐惧存活，看他们战战兢兢，这何尝不是对你自己的折磨。”

    印珏眸色微闪微垂下眼睫，反握住初云芝的手，拉着她朝四周墙面镶嵌着的人脸看去：“这些人都是那些村民，所有的村民的尸体都在这涌洞的土墙内，这里有一部分村民的魂魄，而更多的则在外面以为自己仍然是活人，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印珏在说完这些之后，转头看向初云芝注视着对方的红眸认真：“即使这样，你还觉得我是善类吗？”

    “你的决定和想法从不被任何人或事左右，我无论何种说法，都不可否认你现在并不像在看到眼前的一切。”初云芝紧盯着印珏的红眸：“那么为什么不就此过去，你先辈留下封印你的东西，对你而言未必不是一线生机。”

    印珏的红色瞳孔骤然缩小：“为为什么这么说？”

    在知道是先辈留下的东西封印了他的法术之后，他便时长怀疑是不是自己当真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间。

    “你既然知道如何使用‘咒’，你应当有办法探查留在你体内封印法术的东西。与其说是封印了你的法术不如说是封印了‘咒’，那封印物极有可能和‘咒’是同源。既然要教你‘咒’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封印住，想来那先辈是算到你有此一劫。”

    印珏的“咒”被封印而法术没有，因此他肉身被杀之后还存有意识，也让他使用出的法术以咒的形式呈现出来。

    印珏在死后对村民产生仇恨，便因缚仙咒而化为诅咒，他因为那些村民而存在，又施法控制住了整个村子，却以为自己使用的是咒。

    初云芝原本就猜测，封印印珏能力的东西，为什么在印珏死后就不起作用了，既然是印珏祖上传下来的，不可能如此好破解。

    但是如果说封印的只是印珏的“咒”那就说的过去了。

    印珏沉思片刻后缓缓闭上了双眼，他内视识海找到了他一直不愿意去碰的那颗银白色珠子，印珏贴近银白色的珠子感应了片刻，随后他发现这颗珠子居然是一个容器。

    这颗珠子已经全部被他的气息浸染，虽然封印了“咒”，但是也让他和珠子成为了一体，即使他成为了诅咒，只要这颗珠子还在那他的魂体就不会消散。

    印珏将自己发现告诉了初云芝，心中是又惊又喜，他本以为传承他“咒”的前辈是对他失望，不愿他继续使用“咒”，这才将自己的能力封印。

    他虽然不明白前辈为什么留着这颗珠子作为封印，但是毫无疑问前辈这样做并没有否定他的存在，反而还对他留有了一线生机。

    印珏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做，初云芝却能想的明白，村子里的人那么的贪婪，印珏又是对他们有求必应，村里的人无论做了什么恶事最后所背上的诅咒，都会被印珏用咒术转接到自己身上主动承担。

    到那时印珏才是真的万劫不复，毕竟谁也无法承担那么多人无止境的贪婪。

    初云芝并没有打算将这些告诉印珏，毕竟这些都是没有发生的事情，看着印珏似解开心结了一般，初云芝也放下了心：“等你和这个村子的联系断开后，你要去转世吗？”

    印珏原本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我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进入轮回，我屠杀了整个村子，业债不消我无法投胎，更何况我化为诅咒，所背负的业债也会比原来重上很多。”

    初云芝想到了这个村中还活着的印振，但是没有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反驳对方。

    初云芝轻轻笑着：“我如今也算是个无家之人，四处游走，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将珠子带在身边，多行善事替你积攒功德，助你早日投入轮回。”

    印珏听了初云芝的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初云芝恍惚又见到了十年前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印珏，在接受她的帮助时也是这般无措。

    初云芝轻轻笑着，笑的温柔和煦：“你又不是十恶难赦之人，你会宽容你的哥哥，也有人愿意接受你。”

    “他......。”印珏红眸中有一瞬的复杂：“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吃我血肉的族人。”

    印珏低头看着抬手露出的小人，小人盘腿坐着雪白的发披散在脑后，轻轻闭合着双眼，如果忽略掉面颊和脖子上黑色的咒文，当真是一副安详平和的模样。

    初云芝看着他转身，低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你身边那个人很危险，你知道吗？”

    初云芝想到和元索初见时，对方将那些妖怪吓得逃生的画面，又想到昨夜他说要屠村的话，初云芝轻轻笑了：“我知道。”

    印珏没有在问什么，抬手拿掉了祭坛上没有神像的神龛：“如果我将骨灰泥像放在神龛，我会彻底化成和这个村子相连的诅咒，直到村民最后一缕魂魄消散，我也会消失在这个世间。”

    初云芝想起来，最初印珏拿到骨灰之后就是想放到神龛内的，想来是之前几句话中解开了印珏的心结，这才让印珏改变了想法。

    初云芝没有附和印珏的话，印珏自顾自说着，就像是将死之人临终的絮叨。

    “还好你来了，让我也明白这一切都还不算太晚。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希望你带着珠子在这世间四处看一看，我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下一辈子......。”

    背对着初云芝的印珏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透出几分轻快。

    “我想早一点遇到你，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依旧会学习‘咒’，前辈没有放弃我，我想能够行走世间用前辈留下的传承，多行善事。”

    “因这一世我是诅咒，下一世我的胸口会有一个黑色的咒纹。我可以将我族的传承先交给你吗？”

    这也是印珏的一点小心思，他早就察觉到初云芝身体的异常，初云芝的身体不老不死，如果他有幸投胎转世，被他嘱托的初云芝如果还在此间一定会去找他。

    “如果这是你所愿，自然可以。”初云芝没有拒绝，也不会在意印珏的小心思。

    印珏背对着初云芝将祭坛上空着的神龛拿了下来，把骨灰小人像放到了祭坛中间，祭坛上的咒文突然散发出黑红色的光芒。

    初云芝突然听到万鬼哭嚎之声，仿佛被困在土墙内的厉鬼同时哀嚎起来。

    印珏转过身面对着初云芝，初云芝这才看到印珏面上的黑色咒文正在一点点的消失。

    印珏深深的注视着初云芝，那目光认真转注：“我不知童养夫何意，却也不敢奢求过多，只求你在我转世之后找到我。”

    印珏在话音落下之后就闭上双眼，额头抵在初云芝额头上，初云芝立刻感觉到“咒”相关的传承立刻进入到意识之中。

    因担心初云芝一次接收太多会爆体，“咒”以符文的形式漂浮在初云芝的意识当中，只有当初云芝主动接收信息的时候“咒”才会展开。

    初云芝似有所感的抬起手睁开双眼，眼前的印珏也缓缓睁开眼身影逐渐变淡，在印珏身影消失大半的时候，一颗银白色的珠子落在初云芝的掌心。

    只见印珏即将消失的身影挥了挥手，硬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施法，将初云芝送出了这里。

    初云芝手中握着银白色的珠子，只见印珏虚幻的残影微微晃动，眨眼间她就出现在村外。

    初云芝抬眼看去就见这个村子中，缓慢飘出点点白色光晕在半空中消散，这个村落如同是快速经历十多年光阴，草棚缓慢破败，木桩逐渐腐朽，村子里的房屋坍塌了大半。

    在点点白色星光中，初云芝仿佛看见了释然笑着的族长等人，带着解脱和释怀，对着初云芝面露感激。

    等一切归于平静，这个村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之久，一眼看去就像是鸟无人烟，被荒废了许久的村子。

    初云芝的视线落在了一个方向，那里的屋子消失了，古朴黑沉的大门也不见了，在原本土质涌洞的地方是一座百人坟。

    在这寂静下来的荒野之中，初云芝听到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就见闲庭信步走来的元索。

    元索一身墨蓝色的常服，左耳的蓝羽随着他的走动摇晃着，视线落到初云芝手中的银白色珠子，有些意外的挑眉：“你今后要带着它？”

    “我会帮它度化业障。”初云芝握紧手中的银白珠子。

    元索嗤笑一声：“无用的好心。”虽是这样说着却也没有阻止。

    初云芝抬脚朝那处百人坟走去，有一人高的土坡上长满了杂草，越走近越能察觉到此处的荒凉。

    似乎真的有一个埋葬了一个村落的坟，就在这里荒废了十多年。

    等走近了之后，初云芝看到在坟坡脚下坐着一位白色布衣青年，对方手里抱着一块等人高的长形木头。

    察觉到有人到来印振抬起了头，看到是初云芝毫不意外：“我知道他们早就死了，亲眼见到的，这块木牌我也准备很久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刻不下所有人的名字。”

    印振低下头手上的动作不停，初云芝走上前就见那木头刻着“印族之墓。”，背面隐隐能看出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人名。

    “你不出去走走吗？”脱离困了他十年的村子，总会想出去看看的吧。

    印振苦笑一声：“我见父杀弟，见弟杀父。见族人设百人宴，食至亲骨肉，又见族人落入诅咒，我早已脱不开身，就让我做印族最后一个扫墓人吧。”

    初云芝没有劝说，整件事的隐情她并非全部知晓，就比如印珏的父亲是如何死的，听印振这么说，恐怕当时又是一番情况。

    初云芝没有刨根问底，同样也尊重印振的选择。

    在印振立好墓碑之后，初云芝陪印振在印族人墓碑前上香叩拜。

    等和印振告别之后，初云芝走出这处已经荒废了的村落，就见村外不知何时早已等在哪里的牛车和元索。

    再回头去看就见身后是和之前来时不一样的荒凉场景，仿佛过了很久，但是一转头就见眼前等待着的元索，这才发觉不过才过去一天而已。

    见初云芝迟迟不过来，元索有些不耐烦了：“你还要爷等多久？”

    “这就来。”初云芝应了一声，现在还是要去一趟迷雾林，从得到“咒”的传承之后，初云芝就知道村里人获得的食物都是从诅咒中诞生的。

    只要诅咒不让这个村子解脱，那村内的东西便不会被岁月侵蚀，无论怎样都会回到最初被诅咒的模样，直到诅咒解除，时间的后潮席卷上来。

    那原有的一切都会被时间抹除。

    *

    宜德三十二年七月

    天光透过残破的屋顶落到斜靠着供桌的少女身上，初云芝颤动着睫羽轻轻睁开一双睡眼。

    周哲宗站在门口等初云芝醒来，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去就见是初云芝抬脚准备出来。

    “初姑娘醒了，距离这里最近的是长松城，你我此番不若先去那里。”

    周哲宗在醒来之后就四处查看了一下，在这座破庙周围皆是杂乱的荒草，丝毫不见动物和野果的踪影。

    初云芝现在还感觉不到饿，便也同意继续赶路。

    看着一身红衣俊逸非凡的周哲宗，腰间挂着长剑，一身正气将那身艳色压了下去，初云芝不自觉想到刚恢复一些的记忆中，那一腔赤诚善意的白发青年。

    如果他真的转世了，应当也是一身凌然正气的模样。

    初云芝不再多想，她现在记忆不完整，或许对方早已经转世投胎。

    初云芝和周哲宗两人走了许久，炽热的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周哲宗看着初云芝依旧清爽的模样，有些疑惑却也没有问出来。

    既然猜测初云芝也是除妖师，难免会有些不同常人之处，身为除妖师都会有些常人不知的隐秘。

    “稍等一下。”初云芝突然顿住了脚步。

    初云芝看到不远处是一层厚厚的白色迷雾，观周哲宗反应他是没有看到另一个方向的异常。

    初云芝褐色眼中金红色流转，白色迷雾对她展示了所隐藏的东西。